第44章
第44章
那天夜裏,元秋難得沒有睡過去,他盯着窺天鏡,看着朝長陵下了山,回到住處,和一個同樣穿修袍的男人說了幾句話。
他第一次用這種東西,操控得不大好,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聽得到她叫他師兄。
好不容易弄對了,對話卻已經結束,男人笑着拍了拍朝長陵的肩膀,口吻很親近:“這就跟對弈一樣,咱們該做的都做了,下一步就是等對手出棋。”
對弈……
元秋想起曾經和朝長陵下過的最後一盤棋,她輸得很慘,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那時還在心裏嘲笑她榆木腦袋當然不适合下棋。
朝長陵進了屋,她的屋子跟她這個人一樣,除了必要的陳設,沒有別的家具,就像模板一樣,所有東西都放在它該在的地方。
門一掩,朝長陵将封石神劍卸下來放在案上,以為她接下來要換衣服,元秋正準備擡手把窺天鏡關了,未料她卻取下了腦後的那根發釵。
頭發散下來,她視若無睹,盯着手中發釵,也不知在想什麽。
那并不是只是随便看看,更像是端詳,雖然面無表情,但腦子裏肯定在想什麽。
元秋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鏡子邊緣摳了一下,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只覺得一股熱意緩緩攀上臉頰,他皺皺眉,果斷關了窺天鏡,所以也沒聽見朝長陵在最後說了一句:“那個法器用完後會自動碎掉……雖然沒告訴元秋,不過應該沒事吧?”
小境界裏不存在晝夜交替,感覺不到時光流逝,除了天天睡覺,沒別的事可做,可今天元秋卻毫無睡意。
不再看朝長陵以後,他把窺天鏡的方向變了變,調到化雪峰這邊,他很清楚自己想看的人在哪裏。
黑袍男人正在涼亭裏煮着茶,神劍被他随意扔到一邊,他臉上是悠然自得的表情,豐馨坐在他對面卻滿臉疑惑。
“桃決今天在熔煉爐呆了一整天,還讓我幫他點了火,我問他想幹什麽也不回話,真君,他會不會想幹什麽壞事?”
“魂符在我手裏,他敢做什麽?”山塵真君給自己斟了杯茶。
“可他還天天往小境界裏跑。”豐馨道:“我是不知道他和元秋有什麽恩怨,可要是他敢自作主張傷了元秋,真君的計劃不就……”
“——噓。”
山塵真君突然打斷她,淩厲的眼風往這邊掃來,元秋隔着窺天鏡,似乎與他四目相視,下一瞬,鏡面一暗,是被強行隔絕了靈力,再也看不見那邊的畫面。
元秋眯眼,冷冷嗤了句“老狐貍”,将窺天鏡抱在懷裏,随便往地上一躺,倒是有點倦意了。
“朝長陵……”他盯着遠處的地面,低聲喃喃道:“你真的救得了我嗎?”
當彎月升上雲端又落下,天際泛起魚肚白,那陣反射在桃決臉上的火光終于消失。
他彎腰伸手,拿出熔爐裏的匕首。
刀刃在光線下閃爍着冰冷的殺意,這把以鐵石為胚,輔以梧桐神木煉化出的匕首鋒利得足以劃開皮肉、截斷肋骨,直搗內丹,一擊斃命。
他來到小境界,在元秋身邊蹲下,當元秋懶洋洋地睜眼時,桃決那張放大的臉便橫在他上方。
顯然,桃決沒有偷襲的意思,他故意等着他醒來,想讓他親身品嘗死亡的痛苦。
“你竟然還睡得着覺。”桃決有些驚訝,攥着匕首晃了晃手腕,刀刃順着元秋的側臉擦過去,險些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咦,你怎麽不怕?”他稀奇道。
元秋譏诮:“你就這麽恨我這張臉?”
“畢竟如果沒有這張臉,你早該死在凡人界了。”
桃決拿刀子擡起元秋的下颚,他下颌削瘦,所以有股讓人想将他弄個遍體鱗傷的破碎感。
“你當初逃出玄一宗的時候明明缺失了記憶,那些凡人不殺你,反倒一直留你活着,還不是因為你這張誰都想來上一上的臉?”
他笑起來,輕蔑意味很重。
“分明比地上的泥都要低賤,卻還說要報複我,還要把長陵從我身邊搶走。你怎麽敢的?”
元秋當初的确說過,因為這是桃決欠他的。
他那時剛剛幻化出身軀,這具軀體太過瘦弱而不聽使喚,與此同時,一直将他囚禁的小境界卻不知為何被打開。
他看着從不曾敞開過的門扉,心想難道是山塵一時疏忽了?
他逃到外面,發現了将死的桃決。
元秋那時沒有憐憫之心,只有對他的厭惡,踩着他的手骨,蹲下身沖他笑:“你之前欠我的該還了,雖然我對那個呆裏呆氣的女修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但要是在你死後把你取而代之,你應該會氣瘋吧?”
“你……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法從那裏出來,但如今得以逃脫,我當然要把本應屬于我的拿回來。”
元秋擡腳要走,腳踝被桃決抓住,他氣若游絲地道:“救我,救救我,我還不想……”
“救你?這麽多年來,你只在外頭看着,可曾想過要救我?”
元秋的視線冷漠得如一團化不開的冰,桃決怕得顫抖,只好打苦情牌:“我那時只是一棵桃樹,我什麽都做不到,而且那麽多次透過那扇門跟你說話,你都沒有回應,我以為你只是一團沒有意識也沒有情感的混沌而已……不然我那天也不會那樣對你……”
元秋在幻化出這具身軀前,的确沒有意識,他連自己到底是什麽都不知道,恐怕只有将他封印在小境界裏的山塵知道。
在他終于擁有軀體後,率先想起的是桃決之前在他沒有情感時對他做下的事,桃決欠了他一筆債。
“所以你就安心去死吧,你的姐姐,我會替你好好愛她的。”在離去前,元秋沖他露出了個狡猾的笑。
只是他沒想到,這場修士與妖獸的混戰規模越演越大,新生的軀體不受操控,他在戰亂中摔下山,強行撞上修真界和凡人界之間的靈力屏障,脈絡受損,失去記憶,也不知昏厥過去多久,他醒來時已經在玄一宗的山腳下,還被一個凡人撿了回去。
那一年,他宛如凡人,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的過去,受盡折磨後殺了許多人,連那個把他撿回去的牙婆都死在他手裏。
直到他跑出郡縣,被犬妖攔住去路。
“元秋,原來你在這,讓主人好找。”
那巨大的妖獸似乎要穿破天際般伫立在他眼前,這本應只存在于話本子中的不現實場面讓元秋想起了一些殘缺的記憶。
他被關進那座村子,這張臉又給他惹了麻煩,但禍鬥沒有插手的意思,他只負責看守,以及,将無數次掙紮着想要出去的他打退。
在無盡的痛苦中,元秋漸漸想起一切,他不是人,不是妖獸,他生來就被關在那個小境界裏,也是那一年,他碰見了朝長陵。
本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所交集的人。
彼時,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君,而他已經淪落成被迫在人身下承歡的廢料。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有他還記得。
所以元秋想,桃決欠他的,是時候該還了。
自己不僅要從這裏出去,還要讓這個女修為自己做更多的事,直到她只想着自己,只喜歡自己。
這樣,才能算是對桃決的報複。
可想是這樣想,元秋沒有籌碼。
這副軀體雖然是幻化而來的東西,但和凡人無異,什麽都沒有,唯獨學會了一身如何取悅他人的本領。
這就是“元秋”的全部。
如果他用自己的全部,都不能打動她一點點的話,那他當然就輸了。
刀刃閃着寒光刺下來,被元秋擡手握住,刃器劃傷了掌心,鮮血很快如柱般砸下來。
桃決叫道:“你不是已經輸給我了嗎?為什麽還要反抗?為什麽還不乖乖去死?你輸了!”
“我輸了……”
元秋的手腕微顫,自言自語道:“我真的輸了嗎?”
他不知道。
他看不出朝長陵的态度。
許久沒有進食,加之體內瘴氣的幹擾,這具無力的身體擋不住桃決從上往下的攻勢,一退再退後,刀尖離他的胸腔越來越近。
他本應在此時松手,不用再垂死掙紮。
可她昨天為什麽要來?
為什麽要把本應給桃決的東西給他?
她如果沒來就好了,沒來,他就不用再做這些無為的抵抗。
曾經他那般祈求都沒能得到,真的放棄時,卻又回頭沖他伸出了手。
朝長陵……為什麽?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得不到回應,雖然昨天下意識答應了她的那個要求,但他向來就不是什麽誠實守信的人,所以背棄約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不會蠢到相信自己了吧?
明明他從來就沒相信過她。
最後的孤注一擲,是桃決恨意盎然地大叫,用盡所有力氣,切開他掌心脈絡,毫不留情,直擊他的心口。那個位置,結果必定是一擊斃命。
“砰——!!”
震耳欲聾的聲響在耳邊炸開,元秋沒有感到血肉被刺穿,沒有感到胸口傳來巨痛,他聽見桃決的慘叫,和一絲微不足道的碎裂聲。
那把匕首斷在地上,桃決被什麽東西彈飛出去,正倒在遠處的地上,捂着右手痛苦哀嚎。
元秋沒有去看他,他騰地擡頭,看見那碎了一地的玉石,早已沒了發冠的模樣。
*
朝長陵突然起身,遲逍風也跟着站起來:“法器被破壞了?桃決動手了?”
“對。”她一張臉徹底沉下去,腳步一轉,是往化雪峰的方向去。
禍鬥追了她幾步道:“真君,我再帶你……”
“不用,你沒感覺到嗎?就在剛才,結界被山塵解開了。”
禍鬥訝然:“可是為什麽?”
“原因之後再想,他既然公開邀請我上去一看,我豈有不去的道理?”
“師妹等等。”遲逍風忽然想起一事,攔住朝長陵道:“我給你的那個镯子,不止是可以探查小境界的方位那麽簡單,你別忘了用。”
她這個聰明的師兄似乎已經猜到她這次上化雪峰是為了幹什麽。
對手已經出棋,而朝長陵早在這之前就想好了對策。
“明白。”她道。
如她所說那般,包圍整座化雪峰的結界已經消失,朝長陵暢通無阻地來到山巅,小境界的門前似乎還留有靈力沖擊後殘留下來的微弱波動。
她走進去,一眼就看見深處那道有些單薄的背影。
昏暗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長,雪白的袍子上到處是血,臉上發上,都是。淩虐又可怖。
他沒有要擦一下的意思,睫毛微垂,視線靜靜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朝長陵上前,看見那裏躺着幾乎化為粉末的玉石發冠。
保險起見,她沒有告訴元秋那是能護他一命的法器,法器以身為主抵命後,自然粉身碎骨。
聽到她靠近的腳步聲,元秋沒有擡頭,聲音淡淡的:“碎了。”
“因為這是法器。”後面的解釋不用朝長陵說,她知道元秋會明白。
“所以你只是為了試探桃決,”他面無表情道,“不是給我的。”
“對。”她點頭,因為這是事實。
“……”
元秋身體顫抖,下意識想笑,可惜身體不聽使喚,連這點動作都沒法完成。
他左邊的肩膀忽然被朝長陵的一只手按住,她似乎在身側蹲下了身,可他連打開她讓她滾的力氣都沒有。
“所以等你從這裏出去了,我再給你做個新的,不是法器的那種。”朝長陵在旁邊接着說了一句。
元秋一愣,那幾乎要将他眼底的光碾碎的眼睫一擡,緩緩地、怔怔地轉頭看向她。
他看見了一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彎,白淨又利落,就像曾經在那個山崖,在他被大火焚燒之後的那個大陽天,她從來如此,平靜堅定,而且毫不猶豫。
“我可以試着突破這個小境界,甚至是破壞它。”她道:“你呢,元秋,你想不想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