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今夜的風很大,林間一陣一陣地傳來樹葉被吹拂的沙沙聲,可都蓋不過耳邊元秋的聲音。

朝長陵覺得有意思,中途的時候說了一句:“有人。”

元秋便短促的笑。

“現在不是只有你能看見我?”

這倒是。看來這話是吓不到他了。

眼前的滿月格外的白,沒有濃雲遮掩,就算被風吹了一陣也仍舊滾燙。

上回被說只有嘴上頭頭是道,朝長陵這回倒用了點心,她握了一千年的劍柄,按道理如果多來兩次,應當不會再拙劣到哪裏去。

绮麗的月将昏暗的夜染得生輝發亮,白的袍子也被照得似乎能反光。

看着最終元秋微垂的臉,朝長陵覺得自己之前的推測果然是對的。

四個聚靈陣的靈力都已經漸漸充盈,五行紊亂還能做到這種程度,元秋順出來的那座蓮花靈物立了大功。

她收回手,若無其事施了個淨身訣,摸他漂亮微顫的眼睫:“這才是給你的獎勵。”

這話換來一聲揶揄般的笑。

可惜元秋沒力氣說話了。

等到天色大亮時,遲逍風和白陽真君也來了,二人昨晚一直在來回查看聚靈陣,總算将四個陣法的靈力都平衡下來,如今只等正午一起施法,結界就能生成。

“元秋人呢?”遲逍風有點迫不及待:“等結界弄好,我就可以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了。”

朝長陵一瞥正在不遠處打着呵欠的元秋,看得出他對即将會面的二人毫無興趣。

正午之時,老天賞臉的給他們出了太陽,籠罩整座院子的結界随着靈力向上攀升,瞬間化形。

成功了。

這結界不會阻攔外界進出的人,只會隔絕元秋的氣息和身形,畢竟這是在別人的地盤,若是造個攔人的結界,未免太過猖狂。

衆人進了屋,謹慎地關上門,遲逍風還貼心地點上好幾盞燈,照得房間大亮。

元秋看向朝長陵,見她點頭,便幹脆摘下腕上的手镯。

瞬間,遲逍風看見原本空無一物的椅子上顯出一個青年的身影。

他往後倚着靠背,雙手悠悠插于胸前,腿也翹着,肩寬腰窄,白的袍衫襯得他皮膚也白,偏偏唇色又是紅的,交相輝映下,整個人有股懶散漠然的美。

遲逍風極快地眨眼,可算明白傳說裏那些可以禍國的狐貍精長什麽模樣了。

難怪朝師妹願意為了他大費周章呢!

“咳咳。”他輕咳幾聲,拱手沖他笑:“元秋兄臺,之前多有得罪了,我很早之前就聽師妹提起過你。”

“客套就不用了。”朝長陵打斷他,直奔主題問白陽真君:“師尊可看得出什麽?”

元秋體內的确有一股十分濃烈的瘴氣,而且對修士而言,是股很容易被感知的氣息。要是沒有外頭那張結界,此刻恐怕整個玄一宗的修士都已經有所察覺。

“太奇怪了。”白陽真君凝視着元秋,朝長陵問:“哪裏奇怪?”

“我已從你師兄那裏聽過你遇見他的原委,要知道他真身到底是什麽,問山塵真君恐怕是最簡單了事的法子。”

可惜世事不可能樣樣如意,要是能從山塵真君嘴裏知道什麽,他這徒兒也不會特意來問他。

“你叫……元秋,是吧?”他道:“你記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何地,又如何誕生的?”

人是母親哺育的,妖獸也要有母體的靈力催動才能降生,連精怪都可以繁衍生息。

可他既不是人,也非妖獸,更與精怪不同。

那他是如何降生于世的?

“我不知道。”元秋垂着眼睛,沒有過多思索,似乎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尊者說,世間生靈都是由繁衍生息而來的,可我的腦中,既沒有母親,也沒有降生時的記憶,等我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在玄一宗了。”

“原來如此。”白陽尊者若有所思,嘆道:“這樣的經歷,你可知自己在世間該被稱作什麽?”

他看向元秋,吐出兩個字:“死物。”

“死物,便不是生靈,更無意識,也不會有生命,這與精怪不同。”

“你原本沒有性命,這具軀體甚至不能稱之為‘生靈’。”

“你只是個死物。”

“可你又似乎有生命,有意識,這到底是為什麽?”

白陽真君搖搖頭,“就連我,也沒法看透。”

朝長陵問他,元秋既然有生命,為什麽能斷言是死物。他卻說,你弄反了因果順序,他是死物,卻好似擁有了生命,這才是最古怪的事。

朝長陵不明白。

這場談話終究沒談出個所以然來,起身要走時,遲逍風拉住她,神秘兮兮地道:“其實我也有件在意的事,但又覺得是我哪裏搞錯了,剛才才沒好意思在師尊面前說。”

“什麽?”

“元秋身上這股瘴氣極為特別,你是修士,你肯定也明白,是獨一無二的,嗅到過就不會忘記的那種氣息。”

他納悶皺眉:“可你說他暴走的時候是在郡縣,也就是最近。師兄我沒去過那種窮鄉僻壤,照理說不可能……”

他這前情鋪墊有夠累贅,朝長陵讓他直接說重點,他便道:“說白了就是,我早在他覺醒之前就嗅到過這股瘴氣!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你說奇不奇怪?”

元秋身上的瘴氣十分特殊,而且是在那座郡縣裏才出現的。遲逍風怎麽也不可能在之前就嗅到過。

确實奇怪。

“你曾經在什麽地方嗅到的?”朝長陵問。

遲逍風:“這個嘛……我不大記得了,那麽久遠的事誰會記得,你也知道我向來對妖獸沒什麽興趣,嗅過就忘了……”

他看朝長陵左眼寫着“真”,右眼寫着“沒用”,只好道:“這樣吧,我努力想想看,順便把胖鳥從師門召過來問問,它那時也跟着我,說不定還記得什麽。”

“也好,師兄盡快。”

散會後,她回了自己的屋子。

如今玄一宗的鬥法大會還沒完,正是法修們比試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她倒不擔心會有人突然造訪,那镯子也就沒讓元秋再戴上。

自從聽完白陽真君的話,他在旁邊就一直沒說話,回首一看,果然面無表情,眼中有深沉的東西在緩慢浮動。

“我是沒有生命的嗎?”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突然問道。

“師尊不是說了嗎,正因為你有了生命,所以才古怪。”

“這不是一個意思嗎。”元秋聲音淡淡:“我本不會,也不該像這樣活着,我只是個死物。”

正因為清楚自己原本的軀體長什麽模樣,所以他知道白陽真君不是在胡編亂造。

可死物,怎麽可能幻化出人形。

難道這具人形其實也是死的?

他抓起朝長陵的手,讓手掌抵在自己胸前,透過一層衣料,能感覺到元秋薄薄的皮肉下,微微凸起的肋骨,以及緩而有序的鼓動聲。

“不管以前如何,現在的你是有生命的。”她道:“這個跳動聲就是證據。”

元秋不置可否,沒有因為她這話露出釋懷的表情:“我記得你說過,你最後會讓桃決投胎轉世,因為他已經死了。”

“朝長陵,那我呢?”他平靜地道:“如果最後發現,我真的只是個死物,就算有了軀體也與生靈相差甚遠。到了那時,你也會像對他那樣對我嗎?”

死者與生者的距離無窮大。

死物永遠只能是死物,說不定他和桃決一樣,本不該停留在這個世間。

更好的歸路是投入輪回。

到了那時,朝長陵會不會也讓他這個死物趁早離開人世?

“……”

朝長陵陷入沉默,元秋猜不出她在想什麽,但眼下,等待于他而言都像一種酷刑。

他松開她的手,轉身要走,胳膊從後被拽住,她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這些話不過是推測。師尊不是說了嗎,他也看不出你到底是什麽。”

元秋:“知道了我是什麽,難道就能改變我是個死物的事實?”

他笑得譏诮,朝長陵沒有松手的意思:“我想讓桃決投入輪回,是因為不這麽做,他必定魂飛魄散。可你不一樣,就算你原本只是那團混沌,現在是有心跳的,不是嗎?”

“……”從這話中,元秋窺到了一絲她的意思,呼吸不受控地滞了下,仍是面無表情:“那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他以前也問過這話。

從村裏出來,去往振山門的半路,和朝長陵生起火堆過夜,他以為她總算對自己心軟,以為可以就這樣贏過桃決,故意祈求似地問她:“我可以跟着你嗎?一直。”

朝長陵那時沒有猶豫。

“不行。”

她拒絕過他很多次,言語上的,行動上的,似乎數也數不過來。

那現在呢?

現在他再問一次,她會怎麽回答?

如果她還是說:不行,如今的元秋很難保證自己還能笑着當作沒聽見。

“等到這場鬥法大會結束,桃決投入輪回,你報了仇,知道我是什麽以後。”他說:“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他望着她,不是祈求,只是詢問。

朝長陵的回答決定着他要不要甩開那只拽住他胳膊的手。

沉默在二人間蔓延,從朝長陵的神色中,他果然還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元秋,低頭。”等到她總算開口時,卻是這樣一句話。

沒等元秋給出反應,拽住他的手往下一拉,他的唇被朝長陵吻住,和以往不同,帶着點強硬的力道,冰冷的唇迅速攀上熱意,他瞳孔微頓,聲音在唇齒間變得模糊不清,直到門外傳來一聲:“朝師妹!有客人,快來。”

朝長陵才松開他,也松開了那只拽住他的手。

門扉被打開,她看了他最後一眼,元秋小口喘着氣,回頭去看時,她已經走遠了。

他擡手在濕潤的唇上一抹,低低啧了聲道:“……什麽意思倒是說清楚啊。”

這個不速之客屬實在朝長陵意料之外。

年輕的修士規矩地站在結界外,見她來了,拱手行了個周到的禮,擡頭時,臉上挂着禮貌的笑:“日持真君,恕晚輩不請自來。”

朝長陵花了兩秒回憶出這人是誰——之前在擂臺上跟她比過魂魄之術,還被師尊相中,要她有機會去挖挖牆角的那位年輕修士。

叫什麽來着。

“真君不記得我了?”年輕修士道:“晚輩叫黃解一,真君可想起來了?”

“你有什麽事?”

“也不算什麽要事。”黃解一不好意思地撓頭,鼓起勇氣道:“晚輩其實一直很憧憬真君,不過在修真界,但凡是個劍修應該都會憧憬真君就是了。”

“總之就是……真君不止劍術了得,在魂魄之術的造詣上也十分驚人,晚輩實在憋得慌,所以特地來此,想和真君探讨探讨魂魄之術。”

說完長長作了個揖:“望真君能夠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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