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遲逍風在後頭接收到了朝長陵的眼色,便知道她是打算放黃解一進來了。

黃解一是這百年來唯一一個奪得魂魄之術道統的人,很得他們師尊看重,朝師妹估計是想趁此機會挖挖牆角。

他點頭跑去找元秋,讓他跟自己去後頭的屋裏躲躲。

他們造結界的時候留了個心眼,在結界裏又分出兩個部分,前院的花廳和後頭的居室,都是相隔開的。

就算元秋不戴镯子,前院的人也感知不到這邊的瘴氣。

“所以客人是誰?”元秋将銀镯收入懷中。

“哦,是個年輕修士,估計上回和師妹不打不相識了,來找她讨教呢。”遲逍風道。

就這事?元秋道:“我倒沒看出她這麽熱心腸。”

“那個修士不一樣啦。”遲逍風三言兩語将黃解一是如何稀缺的一種人才說了,看元秋閑得沒事,幹脆和他套起近乎:“師妹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要不,咱們找找樂子去?”

元秋:“什麽樂子?”

“你會對弈嗎?和我來幾局?”遲逍風指指自己屋子,跟他比劃了一下:“不會我可以教你,放心,簡單得很!”

看着他那張自信滿滿的臉,元秋也緩慢地扯出個笑容來。

“這麽說,你很厲害了?”

黃解一跟着朝長陵來到花廳,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日持真君竟然真的會答應,待相對坐下,他連忙給她斟了杯清茶。

“實不相瞞,自那次擂臺結束,我回去後怎麽也沒想明白真君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招出靈獸魂魄的,所以才想來請教。”

“真君可有什麽秘訣?”

朝長陵:“我知道那種靈獸酷愛吃一種果子,在魂符上寫了靈果的名字,誤打誤撞而已。”

黃解一一愣。

“真君當真?”

“對。”

他更加詫異。

就算事實真是如此,恐怕也沒幾個人會實話實話吧?總得在晚輩面前端端架子,故弄玄虛幾下。

他本來是報着折騰一下午,要是能打聽出來什麽就賺到,打聽不出來也罷的想法來的。

朝長陵如此直言不諱,倒把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哈哈……看來是晚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苦笑着說出一句朝長陵沒聽懂的話。

“你對此道涉略廣泛,想來造詣在我之上,不必謙卑。”

朝長陵的确是這麽想的,但她一般懶得恭維人,這麽說主要是為了挖牆腳。

“不敢,論胸襟,晚輩已經遠遠不及真君。”

黃解一羞慚作揖:“再者,晚輩雖然奪得道統得以入門,但後來能夠寬泛研習,都是多虧了大藏經閣,若沒有晚輩的師門行方便,也沒法到如今的境界。”

朝長陵倒是知道黃解一現在的宗門,是比玄一宗更早就存在的一個宗,名“大易宗”。

可惜後來因為諸多緣由,逐漸衰落,現在只是個比靜心門還不如的小門小派。

但因為歷史久遠,宗內有許多難以獲得的符篆古聞,随便拿出一本出來都是天價,修真界人人垂涎。

玄一宗自诩“和平第一正道門派”,明搶肯定不行,幹脆搞了個所謂的“大藏經閣”,宣稱要把修真界所有秘籍都收錄其中,口號當然是為了造福修真界全體修士。

大易宗自然首當其沖,若不把秘籍全捐了,他們就是修真界的罪人。

後來的發展顯而易見,好在玄一宗留了點情面,準許大易宗的弟子自由進出藏經閣,但天資不錯的基本都被挖去,如今剩下的人都是翻不起浪花的。

黃解一也是,他的劍術爛中之爛,唯一拿得出手的魂魄之術在修士眼裏就是個花裏胡哨的無用東西,也就白陽真君眼光不同尋常才看中了他。

朝長陵簡單跟他聊了幾句,黃解一的解答處處精細準确,如她所想,這人在此道上的造詣十分深厚。

“……不過晚輩最初修習的理由很微不足道,和真君的信念是沒法比的。”黃解一試探性地問:“真君是因為想讓弟弟死而複生,所以才費盡心思奪得了道統,對吧?”

這是修真界無人不知的事,他卻覺得抱歉:“若是觸及真君的傷心事,還望見諒。”

“無妨,你說的是事實。雖然最後的結果是,世上并不存在讓死人複活的辦法。”她道。

“是嗎……世上不存在死而複生之術。”黃解一喃喃道:“可真君為何能夠篤定?”

朝長陵當然能篤定,因為她耗費千年都沒能找到,那只能說明此術不存在。

“可真君叛出玄一宗後,就被永久禁止再進入大藏經閣了吧?”他道:“大藏經閣內的藏書多到就是花費一千年也沒法全部讀完,真君為何就能篤定,死而複生之術不在這其中呢?”

“你想說什麽?”

“恕晚輩多言,我只是想說,真君也許不用這麽快就放棄。”黃解一想了下,輕快笑道:“這樣吧,晚輩願意為真君去大藏經閣裏找找。”

的确,朝長陵只在以前進出過大藏經閣,那時桃決還沒死,她也就從未留意過劍術之外的秘籍。

等到後來出了事,她一心都在放在魂魄之術的研習上,以為起死複生的辦法肯定在其中。

朝長陵:“但你這麽做似乎沒有好處。”

“只要真君願意讓晚輩時常過來說話就行。”黃解一撓頭道:“晚輩從未與同修此道的修士有過交流,真君是第一個,所以……”

這當然是沒有壞處的交易,就算黃解一另有目的,在她的結界裏,沒人可以耍小手段。

“行。”朝長陵點頭答應了。

*

元秋沒在屋裏,隔壁房間倒是傳來遲逍風的痛呼聲。

面前,一張白子幾乎将黑子全軍覆沒的棋盤被擺在那裏,漂亮整齊,而且意味着遲逍風的完敗。

“怎麽會?我就教了你幾句,你怎麽能下得這麽熟練?”他指着元秋,一臉老師傅被純真小白欺騙的難以置信表情,笑容都快挂不住:“該不會……你其實本來就會下棋吧?”

“我從沒說過我不會。”元秋道。

的确,他是沒說過,是自己自顧自端來棋盤,自顧自安慰他不難,還說自己開頭幾局可以放水!

“那前面幾局不算,不算!我現在要開始認真了。”

遲逍風修煉的時候提不起勁,但一提到棋術就會十分認真,他覺得自己下不過元秋這個才學了沒多少年的人,是奇恥大辱。

朝長陵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遲逍風在嚷嚷。

“幾勝幾敗?”她問。

元秋道:“四勝一負。你師兄贏了一次,已經很厲害了。”

他這話聽着像安慰,實則恰恰相反,無疑不是在遲逍風隐隐作痛的胸口上又錘了一拳。他不服。

“不算不算,咱們再來比過。”

要是朝長陵沒來,元秋确實還能和他玩玩:“手累了,不玩了。”

他要起身,朝長陵在旁邊倒了杯清水遞到他面前:“你可以再陪他幾局,我那邊還沒完事。”

“還沒完?”他挑眉有些不悅,也沒接她那杯水。

趁着遲逍風收拾棋盤,他摸出镯子戴上,接過茶盅,似乎沒端穩,淺綠的水溢出一些,把他圓潤白皙的指尖浸濕,他視若無睹,語氣莫名地問:“所以比起跟我說話,跟他說話更有意思?”

他低道:“他長得又沒我好看。”

“這和好不好看有什麽關系。”

朝長陵不明所以,見他指尖濕透,抓過他的手想幫他擦擦,元秋一愣,如被什麽燙了似地下意識掙開,他攥着五指,抿着唇撇開視線。

“你還要和他說多久才能結束?”

“至少一個時辰。”朝長陵是淡然自若的模樣。

“……”元秋只好咂舌:“行吧,那我就再勉為其難地陪你這沒用師兄玩玩。”

朝長陵覺得奇怪:“我記得師兄的棋術怎麽也算不上差。”

“是,比你的肯定好上一點。”他雪白的牙齒咬着唇,轉回腦袋促狹地強調:“比你的。”

朝長陵:……

實際上,朝長陵說了謊,黃解一已經回去了。

他聲稱今日會去大藏經閣跑一趟,等發現什麽就來彙報。

而她剛才跟元秋說自己還要一個時辰才完事,是另有一件事要做。

結界已經造好的現在,她打算用貼在房裏的那張魂符把桃決招出來,可剛才試了試,竟然毫無反應。

除非作為他本源的那張魂符已經被山塵破壞,否則不可能。八成出什麽事了

化雪峰上沒有桃決的蹤影,山塵也不知所蹤,好在她在練功房裏截住了豐馨。

這個曾經的師妹實在是個好懂的性子,一見她就變了臉色,慌張中帶着兇惡,可惜色厲內荏。

看來她知道桃決在哪裏。

“桃決人呢?”

“我不知——”

“借口就不必了,我要聽真話。”她拿劍指着她的脖子:“山塵把桃決魂符的位置移動了?為了什麽?”

豐馨見她的猜測只是如此,根本沒想到桃決正經歷着什麽痛苦,忍不住想笑,好在憋住了。

“你別問了,我不會背叛真君的。倒是你……朝長陵,你千年的執念也不過如此嘛。”迎着朝長陵不解的視線,她道:“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了,不是嗎?”

朝長陵不知道她在放什麽屁。

“你沒否認,看來桃決的魂符的确換地方了。”

豐馨一噎,這個師姐還是一如既往,表面看着木讷,內心通透得很,她以前就是不喜歡她的表面,又沒能看破她的內心,所以才會和她交惡。

是後來她為了桃決,做出那種欺師滅祖的事,她才漸漸意識到,原來她的感情也可以那麽激烈。

“朝長陵,你就沒有想過,山塵真君當初為什麽要那樣對桃決嗎?”她鼓起勇氣辯駁:“萬一,他是為了你好呢?那你現在在做的事,不就是辜負他的好意嗎?”

朝長陵:“為了我好?”

這倒是從未聽過的理由,好笑得她險些也要笑出來了。

“他殺了桃決可是事實。”

而且唯獨山塵,不可能對她有這種善心。

“朝長陵!”看她擡腳要走,豐馨不服氣也不甘心,往前追了幾步沖她大聲道:“都是因為我,如果當初我沒有求着師尊不要挖那棵桃花樹,也就不會有桃決,之後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山塵真君也是,你也是,我也是,我們會一直做師兄妹,不會像現在這樣反目成仇,就為了一只精怪!”

“…你回來好不好?”她的聲音突然落下去:“為什麽我們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才行?”

“現在你和山塵真君都還沒事,都還來得及,就算再加上一個桃決也可以,我們還可以繼續在玄一宗做師兄妹,桃決雖然是魂魄,但可以停留在人世,和以前沒什麽不同,只要你忘記他已經死了這件事。”

“你別去那邊,來我們這邊,好不好?”她委屈又氣惱,恐怕是此生第一次這樣祈求朝長陵。

朝長陵腳步一頓,回頭看她。

自己的面前就是“這邊”,而身後則是“那邊。”

她腦中不知為何浮現出元秋的臉。

豐馨連桃決都說了,卻根本不曾提及元秋。她莫名想起師尊說的那句“死物”,活人當然不會在意死物如何。

如果她答應豐馨選擇這邊,也不知元秋會露出什麽表情。不過這也只是如果。

“豐馨,回不去了。”她淡道:“山塵和我之間,必須有一個得去死。”

屋外忽然下起濛濛細雨,元秋捏着棋子,神色恹恹,遲逍風的棋術還行,但下久了發現也就那麽幾種走法,下來下去,總是贏也無趣。

他瞥了眼天色,這肯定不止一個時辰了。

當這盤棋局即将落入尾聲時,朝長陵回來了,元秋沒放過她染濕的肩頭和滴答着水的衣角。

當着遲逍風的面沒問,跟着她回了屋才道:“所以你沒有和那個修士說話。你騙了我,你出去了。”

既然被拆穿,她索性承認了。

“你去哪兒了?”

“去找桃決了。”她這才有空使咒訣将衣服弄幹:“他的魂符莫名被山塵挪了位置。”

元秋早就知道,他那天見過桃決的魂符和他一起被吊在小境界裏。

“那你找到了嗎?”他問。

朝長陵搖頭:“看來只能去問山塵了。”

“不愧是為他耗費一千年時間的人,誰不佩服日持真君大人的毅力呢?”

元秋似笑非笑地贊了句,可惜以朝長陵的腦袋是聽不出他什麽意思的,倒是一擡頭,發現他臉色沒之前那麽好:“你是不是該進食了?”

仔細算算,也有兩三日了。

“不餓。”元秋往旁邊椅子一坐。

朝長陵現在對解讀元秋的反話有了點心得,比如這句“不餓”,多半就不是真的不餓。

她理所當然地把手指湊到他面前:“雖然不知道你又在氣什麽,但你可以咬一口,消消氣。”

元秋:……

他有時真想把她腦子打開看看裏邊到底有什麽。

“與其關心我這種東西,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幹吧?比如去找你的桃決。”他冷着聲音道。

朝長陵點頭:“那你對桃決在哪裏有頭緒嗎?”

“不知道。”

他就是可以面無表情地撒謊,只要朝長陵不在這時起疑心地對自己用心訣,他就沒打算吐露一點桃決的所在。

就算她很緊張桃決又如何?

只要謊言不暴露,那就是事實。

朝長陵果然不再問:“等你進了食,我再出去。”

“朝長陵。”元秋出聲叫她,雙目微深:“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像為了桃決一樣,也用千年的時間來想我?”

“畢竟我本身只是個死物,說不定哪天生命就消散了。”

“你不會死。”

她沒有回答他的前半句話,但這對元秋而言已經是一種回答。

自己的确沒有輸,可桃決也一樣,他也沒有輸。

他差點快要忘記這件事了。

“讓開,我累了。”他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說什麽似乎都是徒勞,除非桃決魂飛魄散,否則都沒用,他起身要走,朝長陵拽住人的手腕:“你先說在生什麽氣,說了我就放你去睡覺。”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明白。

“……”元秋不禁冷笑,回首,眼底有銳利的光終于浮現而出:“好,你不知道,你這木頭腦袋怎麽可能猜得到,那我幹脆就直接說好了。”

“因為我想要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桃決他不配和我搶。”

他盯着她,唇瓣緊抿,冷冷地道:“這麽說,你懂了?”

屋內死寂,窗棂沒有遮掩,雨絲順着風飄進來,刮得元秋單薄的背脊攀上刺骨的涼意。他一動不動,掩着眼皮看着朝長陵,冷白細瘦的手垂在身側,一根一根攥得很緊。

“……你似乎之前也說過,想一直跟着我。”朝長陵思考了一會:“但能一直跟着修士的,除了靈獸,只有道侶。”

“靈獸可以有很多,道侶卻只有一個。而你對我謀求的,似乎是後者。”

“為什麽?你喜歡我?對我有男女間的情愛?”她問。

元秋一頓,陷入沉默。

他烏黑的眼睫随着那個“愛”字,緩慢地扇了扇,那只原本想打開她的手也僵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像在消化她這番話。

只剩屋外的雨聲愈來愈大,似乎将外界的一切與二人相隔開來。

“愛。”半晌,他的聲音傳來,有些沙啞:“愛是什麽?沒有愛,就不能一直跟着你嗎?”

朝長陵道:“世間的道理是這樣的。除非你只是想做我的靈獸。”

但靈獸只是寵物,可以有很多,并非唯一。

那不是元秋想要的。

他沒了剛才那副帶刺的模樣,擰着眉,語氣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這就是他的回答。

朝長陵點頭:“那不就恰巧說明不是嗎?足夠了。”

就像她那天跟師兄說的:“道侶間互有情愛,她和元秋卻都沒有”。

不過無妨,她不會讓元秋死。他這條命,既然救了,那就有一半算是自己的。

劍刃在指尖一劃,血珠溢出來,甘甜的氣息瞬間萦繞在鼻間,元秋顫了下膝蓋,往後一退,坐回椅上。

白淨的手指綴着血色伸到他面前,他緩緩擡頭張唇,在傷口上舔舐了一下。

血染紅了他的舌尖,映在黑漆漆的瞳仁中,有一種瑰麗糜爛的色彩。

沒人注意到門扉後,黑色的影子一晃潛入大雨中。

黃解一快速喘氣,沒想到自己只是想來知會一聲朝長陵,卻意外撞見了剛才那一幕。

那個男人……怎麽回事?

他皺起眉,不敢停留,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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