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自那日的雨夜後,朝長陵就沒再和元秋說過話了。

他白日在遲逍風屋裏和他對弈,夜裏會回她屋裏睡覺——她不睡床,只需要一個法座,元秋就随便往榻上一躺,背朝着這邊,就算說話也沒見他回應。

遲逍風日日過來跟她叫苦,說元秋之前跟他說話還會笑一笑,現在整日面無表情,下棋的時候讓他壓力很大,他都感覺不到對弈的快樂,只覺比修煉還痛苦。

也就白陽真君樂呵呵地說元秋的棋術高超,要是在凡人界,說不準能當個第一人,可惜不能修煉,不然他還挺願意帶元秋入門的雲雲。

朝長陵這幾日忙着和黃解一研究大藏經閣裏的秘典,倒沒怎麽在意元秋整日都在幹什麽。

聽他這麽一說,颔首道:“我有空和他談談。”

不過他們在那日已經得出了結論,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該聊什麽。

門扉在這時敞開,朝長陵瞥過去,正好和裏邊的元秋四目相視。他冷着臉移開目光,朝長陵看着他轉身離去,也沒吭聲。

遲逍風這時總算品出點不對勁了。

“你們這是怎麽了?吵架了?”

那天的最後,确實有點不歡而散的意思。

“也許。”她道。

“也許……”遲逍風無語:“你啊……”

他似乎想再說點什麽,但朝長陵卻沒那個空閑,她得去看看黃解一又帶來了什麽情報。

這段時間他基本日日都來,每日都會帶來從各類符篆上抄來的樣書,完事了二人會聊聊魂魄之術,然後散會。

今天似乎有什麽新發現,他一來就興沖沖開口:“真君,我也許找到線索了。”

他把手裏那本抄書攤開,指着上邊的字給她看。

“上古妖獸!”

他道:“說到上古妖獸,修真界都知是早已隐于六界的龍族,因為靈力醇厚,全身上下都是寶,一張皮一塊肉都是煉化靈丹妙藥的好素材,不知惹來多少修士垂涎。可惜它們再厲害,終究寡不敵衆,所以選擇了四處躲藏。”

“因為行蹤隐匿,至今無法得知它們還剩下幾匹,就連大藏經閣內,有關它們的藏書也少之又少。真君不覺得,這是一個可能性嗎?”

那書冊不厚,約莫一指寬,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楷,黃解一說自己來不及全部翻看,趁着把守的弟子換班,抄下來就急匆匆帶了出來。

“這個就由真君自己來看吧。”

他将書推到她面前,試探性地道:“晚輩其實有一個請求。”

他為這事愁了好幾天,就想找個機會跟朝長陵提一提,所以這幾天才會廢寝忘食地窩在藏經閣裏。

朝長陵道:“什麽?”

黃解一起身作揖,将那日自己造訪這裏,無意間看見元秋的事說了。

“那個……‘東西’,他很奇怪,他根本就不是生靈,可又似乎有神智有生命。晚輩從未見過,所以想請真君準許,讓我看看他到底為何如此古怪。”

怕她拒絕,他連忙保證:“晚輩絕不将此事外傳!”

不是生靈。

黃解一說了和白陽真君一模一樣的話,而且他的眼神是認真的,那是對未知領域的渴望。

這幾天下來,朝長陵用心訣看過幾次,這人就是那種沉浸在研習中的好學修士。

他在魂魄之術此道上的造詣廣泛,修真界恐怕再無第二人能達到。

如果師尊和師兄都看不出元秋是什麽,那他呢?

朝長陵眼皮一垂,像在思考,黃解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良久,聽見她吐出一句:“可以是可以,但我幫不了你。”

“真君的意思是?”

“你說的那個‘東西’,脾氣挺差的,說話也不好聽。”朝長陵試圖給他描述:“加上如今正在氣頭上,你一個生人突然竄過去,他可能……”

可能會讓你不好過。

她本想這麽說,黃解一道:“無妨,這點困難,早在意料之中,晚輩不懼!”

那就随便你了。朝長陵在心裏想。

黃解一得了允許,一邊想着日持真君果然不像外界所傳的那般兇殘冷酷,一邊快步朝內院走去。

朝長陵大致跟他說了方位,他一進院就發現那間屋子門前倚靠着一個身形颀長削痩的青年。

垂着眼睫,有點懶洋洋的,那獨一無二的蒼白易碎感,還有那股特殊的氣息,沒錯,就是他那天在雨中透過門縫看見的人。

“這位小兄弟!”他興奮不已,上前行了個周到的禮,沒等他說明來意就聽青年冷道:“你誰?”

“在下黃解一,是得了日持真君許可,特來和小兄弟……”

“我叫元秋。”元秋打量他幾眼,猜到面前這笑得跟傻子一樣的修士多半就是這幾日和她見面的那一個,他本來就煩躁,現在更煩了:“怎麽,你是來跟我耀武揚威的?”

黃解一茫然眨眼:“何為……耀武揚威?”

元秋懶得理他,轉身要走,黃解一叫住他:“元秋道友,等等,我是有事……”

“滾遠點。”

黃解一:“……”

這、這……他确實還沒見過這麽不客氣的人!

看來日持真君沒有騙他。

可為了達成更高的研習境界,他今日被罵個狗血淋頭也不能退縮!

他拔腿跟上去。

元秋身長腿長,走路帶風一樣快,黃解一矮了一截,要催動靈力才能跟緊他:“元秋道友,你就聽我說一句,我不是來害你的,我知道你也許害怕修士……”

“誰怕修士了?”元秋斜過眉眼看他:“你以為憑你這種小修能殺得了我?”

這倒是,黃解一看得出來,他體內的瘴氣雖然不能自如操控,但保護着他的軀體。

“可,可我就算不殺你,你也還是個‘死物’啊。”

他嘆了口氣,元秋腳步一停,回首,陰晴不定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黃解一道:“真君沒告訴你嗎?在下對魂魄之術略有涉略,其中有一道可以堪破生靈的三魂六魄,而你,恰巧缺了一魄,魂魄若不完整,你就不能算是生靈,只是個死物。”

“不過我還從未見過魂魄不完整的東西,你怎麽會獨獨缺了那一魄呢?”

“……”元秋問:“那你說,我缺了哪一魄?”

說起這個黃解一就來勁了:“所謂的三魂,乃是‘元神’、‘陽神’、‘陰神’,七魄則是‘喜、怒、哀、懼、愛、惡、欲’。”

“你缺的那一魄,”他盯着他打量了十來息,“那一魄是……‘愛’。”

黃解一的聲音逐漸在耳邊聽得不大清楚,元秋愣了愣,想起之前朝長陵問他“你對我有男女間的情愛?”,他沒能回答,因為不知道。

所以那其實不是不知道,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嗎。

那對朝長陵的這種感情,也只是一種虛假的東西……是嗎?

“你怎麽就能篤定我沒有?”他面無表情道:“我也許只是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不就足以證明你沒有嗎?”黃解一總算看出元秋讓他覺得古怪的源頭,雖然不解,但求知欲已經得到滿足:“等你以後什麽時候找回了愛魄,你自然就能明白。而且,到了那時,你就能真的成為生靈,變得完整。”

“不再只是死物。”他道。

黃解一從元秋那裏回來,将這事告訴了朝長陵,有些抱歉地道:“……我也只能看出這些,至于他的真身究竟是什麽,實在無從得知,希望能幫上真君的忙。”

愛魄。

這倒是朝長陵第一次知道元秋竟是魂魄缺失之體,她不曾研習過魂魄之術中的此道,的确看不出來。

那天晚上他說自己不知道,是這個原因?

“足夠了,你說自己略有涉略,實在謙虛。此道有你,故去的道統高人也會安心。”朝長陵道。

黃解一有些不好意思:“這哪裏敢當,但是……”他撓撓頭,鼓起勇氣說:“其實我剛入仙門時,第一個知道的人就是日持真君您,可惜我沒有做劍修的天資……當初會研習魂魄之術,都是因為憧憬真君。”

“但只靠憧憬,很多東西根本沒法練成。剛奪得道統傳承時,我一竅不通,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天賦,後來聽說您為了下次渡劫天雷,竟然去到凡人界歷練,我這才覺得,連那樣厲害的人都在努力,那我更不能氣餒。”

“如今,魂魄之術此道,已經不再是因為憧憬他人才研習的領域,而是我生涯中的唯一,不可取代的東西。”

不可取代。

望着黃解一認真的神情,朝長陵瞥了眼自己腰間的劍,雖然修煉到了這個地步,她卻從未産生過這種感情。

修煉只是複仇的手段。成為劍修,也不過是因為玄一宗只收劍修。

她有什麽覺得不可取代的東西嗎?

“如果你其實在劍術上有天賦,還會接着研習此道嗎?”她不禁問道:“雖然我不這麽覺得,但魂魄之術在修真界,用處不大。”

黃解一笑道:“以前晚輩也許會猶豫,但現在如果要擇其一,我定然選後者。”

“這麽說也許有點奇怪……”他摸摸下颌想了想:“就像人和人的情感,看着似乎同樣親近,但其實每個人都截然不同。這并不只限于道侶。真君應該也有那樣的人吧?覺得除了他就不行的那種人。我對魂魄之術,大概也是這樣的感覺。”

“……”朝長陵一頓,沒有回話。

黃解一走後,她将那本手抄的書冊從頭翻到了尾,果然從中找到了線索。

只是究竟是真是假,需要找機會試一試才知道。

她起身,耳邊莫名響起剛才黃解一的那些話,等回過神時已經來到後面的居室。

她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看來,本心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修士,如果不遵從自己的本心,那就離走火入魔不遠了。

屋前沒有發現朝長陵要找的人,繞到屋後的小溪邊才看見他。

抱臂靠在牆邊,盯着腳下的河沙,身影顯得有點孤零零的,叫他一聲才緩慢地擡頭看向這邊。

眼睛黑漆漆的,像下了一場雪,一地的落寞,隔了好半天才發出聲音。

“幹什麽?”

他似乎想往後和她拉開距離,可惜胳膊在那之前被她拽住。

朝長陵一路上想了很多,雖然這幾日表現得不甚在意,但不代表她沒有想法。

“之前那件事,我想再跟你談談。”

“……”元秋如今不太想和她聊這個,她那天的态度已經足夠堅決,他猜都猜得到她現在會說什麽,冷笑道:“你難不成想問我,既然沒有情愛,要不要幹脆做你的寵物算了?”

“我知道你不想做寵物。”朝長陵看着他道:“我在想的是,你對我沒有愛,我對你或許也沒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們成不了我那天所說的關系中的任何一個,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你。”

後面那句話太過突然,又像極了她會說得出來的,元秋一滞,沒吭聲。

“這一千年裏,我從未對任何事物産生過這樣的想法,對我的劍沒有,對我的修道也沒有,恐怕你是唯一一個。”朝長陵道:“所以就算不是道侶,也并非靈獸,我也覺得,你要能一直跟着我,那倒挺有意思的。”

她看着他,突然發現元秋像出了神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鑲嵌在瞳孔下半部分的花紋有點像一片雪花,她以前倒沒發現。

于是,朝長陵莫名就把下一句話在嘴裏斟酌了兩遍才吐出來:“這就是我剛才突然想到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你應該聽那個修士說了,我沒有愛魄,我是殘缺的,所以才是‘死物’。”元秋好半天才道。

“我知道,但我們之間沒有情愛也無所謂,你不是想要唯一嗎?我給你。”

元秋一愣,有些譏诮地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當然。”

朝長陵想過了,這就是她的結論,黃解一對魂魄之術的那種感覺,就有點像她對元秋的想法。

她從懷中摸出那本手抄的書:“起死回生之術,似乎已經被我找到了。我打算去救桃決,可就算我救了他,我對他的感情也只是家人。”

“我會吻你,幫你做那種事,卻不會想要同樣地對他。”她道:“所以,你是唯一的,元秋。”

“……”

恐怕沒人會想到,從那個朝長陵口中能說出這種話,元秋也沒想到,他甚至在想這個朝長陵是不是誰假扮的。

他的鬓發被她撩起一些,冰冷的手附在他同樣冰冷的臉上,他心中在這時才湧出一股酸澀的情緒。

元秋這幾天說是生氣,其實只是在煩躁自己對她的感情到底算是什麽,他無法斷言,卻不想和她分開,桃決可以和她在一起,因為有家人這個所謂的名義,而自己有什麽?他或許什麽都沒有,除非當寵物。

可他不想當寵物,更不想做玩具。

他看着她,聲音有點低,有點委屈:“朝長陵,你好幾天沒親我了。”

這裏是僻靜的屋後,沒人會來,可朝長陵吻他的時候,他的呼吸不知為何還是窒了窒。

元秋連唇齒間都有些冰涼,但很軟,她撫摸着的臉頰漸漸攀升上熱意。

他的聲音在這個吻中變得模糊不清,他想,算了吧,她要救桃決那就讓她救,他不會阻攔,可如果今天這話是在騙自己,那就算死,他也會殺了桃決。

他和她之間不需要愛,元秋接受了這個說法,但也有點自己的想法。

朝長陵既然給了他唯一,那他該為此付些什麽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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