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朝長陵早在天不亮時就起了,和她同樣保持着這種公雞打鳴般優良習慣的還有遲逍風。
她把這幾日找到的線索跟他簡單講了講,二人決定一起去找那個大能。
遲逍風聽過他的名號,據說曾經是大易宗的長老之一,當年玄一宗對大易宗動手,他跑得最快,後來不知在哪個山野門派隐居起來,鮮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沒想到這次還來了鬥法大會。
朝長陵的年紀跟他一比竟然也只能算個小姑娘,活了這麽久,說不定就知道些什麽。
到了山崖邊,朝長陵遠遠就看見一白發尊者正在小亭子裏喝茶,她上前拱手,喚了聲尊者,那老者才擡起頭來。
“你不是……”他摸摸胡子,是驚奇的表情:“哎喲,我都不知道自己還當得起日持真君的大禮。”
朝長陵道:“有事請教,當然得行禮。”
她的面子沒人會不給,尊者請她進來坐下,順便也給她斟了杯茶。
朝長陵說明來意,将那本抄書推到他面前:“尊者可認得這上面的字?”
白發尊者眯起眼端詳:“這是……真君是從哪兒得來的?”
本着請教別人,心意得誠的理念,朝長陵幹脆實話實說:“我有必須找到上古妖獸的理由,所以才不得已讓人替我抄書,尊者莫怪。”
“我有什麽好怪的,我早就不是大易宗的人了。”白發尊者搖頭,又拿起書冊看:“的确,我記得寫這書的人早就隕落……”
“尊者認得這字?”
白發尊者搖頭:“我哪兒會知道,但我知道這些字是什麽。”他道:“這是上古妖獸的文字。真君若想破譯,恐怕只能親自去問它們了,畢竟如今的修真界,不存在懂得龍族文字的人。”
和白發尊者告辭後,朝長陵離開了山崖邊,遲逍風正在前頭等她。
“怎麽樣?”見她神色凝重,不由道:“莫非他也不知道?”
朝長陵搖頭:“他說這是上古妖獸所使用的文字。”
這無異于一個斷裂的環,她想要知道這些文字的意義,是為了找到上古妖獸,可如今卻成了,她得先找到上古妖獸,才能知道這些文字什麽意思。
她想要的可不是這種一籌莫展的線索。
她摸摸額頭,難得有點心緒煩躁,一旁的遲逍風也在思索:“師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
“你的渡劫天雷,還有多久?”
朝長陵不解:“占蔔臺那次預言時說,還有一百六十七日。”
“可距離那時已經過去有一段日子了。”遲逍風幫她算了算,臉色有點不好看:“現在已經不足百日了。”
這還在朝長陵意料之中。
她之前從郡縣回到靜心門,托占蔔臺又蔔了一卦,卦象顯示,那只她一直追蹤的上古妖獸的下一次目的地就是玄一宗。
說不定它已經在附近了。
剩下要做的事,只是如何把它找出來。
“如果真的來不及,我也會挑個離山塵近的地方渡劫,天雷動靜大,能把他一起劈死。”
“你平時不吭聲,到了這種時候倒開上玩笑了。”遲逍風不禁嘆氣。
“我沒有在開玩笑。”
朝長陵的聲音自遠處遙遙傳來,沉穩,帶着點罕見的力道,元秋剛剛走上山崖就腳步一頓,擡手攔住黃解一。
“重點不是我要如何活,而是要怎樣才能殺了山塵,”朝長陵在說,“他死了,桃決的魂符沒了主人,想必也能投胎轉世。這是最理想的結局。”
聽她這意思,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抱着和山塵真君玉石俱焚的心态,遲逍風噎了一下:“你這說法師兄可不贊同,你死了,那些挂念你的人怎麽辦?”
他沒好意思直接說自己舍不得她死,怪肉麻的。
“修士的一生何其長,死一個過客而已,過個十來載,該忘記的都會忘記。”朝長陵道。
遲逍風認命,不說清楚,這木頭腦袋果然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來,道:“那元秋呢?我和師尊還有宗門,也不算孑然一身,元秋可是你帶來的,你死了,他怎麽辦?”
朝長陵果然沉默,她不說話的間隙,元秋也目光沉沉,臉上沒了表情。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我會給他安排退路。”遠處的朝長陵終于開口:“我在靜心門的那一屋法器靈石,還有別的東西,師兄都替我給他吧,就算沒有靈力,也足夠他在此後的日子裏安然過活。他對我沒有顧慮,多半也不會介意收我的東西。”
“你別現在就說得像交代後事一樣啊。這不還有百日嗎,師兄也和你一起想辦法找上古妖獸。”
遲逍風笑呵呵地寬慰她,也是寬慰自己,可惜沒能改變朝長陵的表情。
她是認真的。
雖然和元秋待在一起是件有趣的事,他那麽脆弱卻出奇的要強,讓人不禁想看看最後他到底會不會被冬日大雪壓垮。
可如果之後真的成了她不得不和山塵同歸于盡的情況,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過好在元秋那種性子,想必不會多挂念一個人,說不準十多天後他自己就忘了。
朝長陵雖然見過他因為生氣而眼中垂淚的模樣,但很難想象他會為什麽人的死亡傷心流淚。
遠處,黃解一還聽得有些發愣,低頭就看見元秋垂落在身旁的那只手緩緩攥緊,還沒等他出聲,他先一步扭頭離去。
黃解一猶豫片刻,沒有知會朝長陵,跟在他身後追了上去。
路上的雜草漸漸多起來,周圍都是綠蔭樹木,黃解一不知道元秋要哪,費力喊他:“元秋道友,這都離院子好遠了,要不還是回去吧?”
元秋沒理他。
他只好道:“雖然我是開了魂魄之眼,能依據你的魂魄勉強看清你的身形,但我只是個小修,要是出了什麽變故,我可沒法解決。”
這條路就不是什麽大路,看元秋的樣子,有越走越偏的趨勢。他還要再勸,他突然停下了。
“這是……?”
眼前是一片山壁,在那中央有什麽透明的圓弧在微微閃爍,元秋伸手,黃解一也趕緊伸手,剎那間,天地扭轉,他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置身于一處隐蔽的小境界。
腳下是一片漆黑,頭上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中央,幾縷光線投射下來,将幾乎扭曲的少年魂魄照得閃亮。
天縛繩毫不留情地絞着他的軀體,魂魄在遭受痛擊,黃解一看得出來,他這個狀态,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這是哪兒?怎麽會有魂魄?而且還被綁着……誰幹的?”
沒人回答他的疑問,元秋摘下銀镯,靠近的腳步聲讓那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擡起了頭,他竟然還保有神智。
“元……秋……”桃決的聲音輕得幾乎落地就消失,他沒想到,他居然還會來。
黃解一見狀忙道:“他這狀态再拖一拖就會魂飛魄散,元秋道友,搭把手,咱們把上邊的魂符先取下來。”
他以為元秋是來救人的。
“元秋道友?”
可元秋沒有動彈,回頭問他:“他還有多久才會死?”
“……這。”黃解一道:“快的話幾個時辰後,慢的話,也就是一兩天的事。”
桃決聽出他的意思,顫抖的聲音中夾雜着恐懼:“你……你敢……你敢!”
“看來也不用我再做什麽。”元秋轉回腦袋道:“桃決,你不求求我救你嗎?”
“……你、你是來救我的?”桃決擡頭。
元秋冷笑:“當然不是了。”他目光深幽,像一把利刃捅入他的心腔:“我答應了她,信守諾言我還是會做的,但不代表我就會救你。”
“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沒什麽,只是來告訴你一件事。”元秋的拇指輕輕在桃決那張因為扭曲而變得十分醜陋的臉上撫了撫,就算穿透過去他也毫不在意:“桃決,你再也贏不了我了。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事。”
桃決在最後似乎是怒吼了出來,又是之前那番話。
如果朝長陵找到我,我一定會把你對我做的事告訴她,到了那時,長陵不會原諒你……這種話實在不适合死到臨頭了才來說,元秋平靜地想,自己和桃決果然不一樣,他不會死到臨頭還要掙紮。
如果最後桃決真的活下來,告訴朝長陵他的所作所為,元秋也不覺得多麽害怕,她說了,他是唯一的。
這個“唯一”不能和她的複仇相提并論,應該可以和一個死人比一比吧。
“元秋道友……”黃解一跟在他身後離開小境界,神色複雜得很。
元秋笑道:“怎麽?被我的惡毒吓到了?”
黃解一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此事與我無關,我也不想摻和……”他道:“但聽你們剛才的對話,那個魂魄,難道是真君的……那位弟弟?”
元秋沒答話,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被吊在那裏,但我記得真君是很珍視他的,你做這種事,會不會不大好啊?”他道。
“哪裏不好了?”
“所謂愛屋及烏……你傷害他,不就等于也在傷害真君嗎?”
元秋一頓,似乎在消化他的話,黃解一再接再厲:“你要是救下他,真君肯定會很高興,你不想讓真君高興嗎?”
“……我為什麽要讓她高興?”
這回怔愣的人成了黃解一,可他看元秋的表情不像明知故問,扯着嘴角,似乎覺得他這話有夠滑稽。
黃解一突然明白了。
眼前這個死物,沒有愛魄。
他不會愛人,不懂得将心比心,不明白此刻的行為在傷害他人。他心中的惡與欲占了大頭,當然會事事以自己為先。
果然,他作為生靈是不完整的。
也不知……真君清不清楚自己身邊跟着這樣一個東西。
黃解一和元秋走到院門口,假意同他告辭,轉頭就回到了剛才的那處山壁。
小境界裏,少年的魂魄幾近分崩離析,他正打算施展咒訣放下被天縛繩絞死的魂符,暗處的一道人影将他驚了一跳。
“你……是,山塵真君?”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現在這裏,他愣了下才抱拳:“真君何故在此?”
“這話該我問你吧?”山塵真君負手而立,笑容很優雅:“你剛才和元秋闖入我的小境界,所為何事啊?”
原來是被屋子的主人當場抓了個現行。
黃解一也顧不得他為什麽會認得元秋,窘迫道:“誤打誤撞罷了,真君勿怪,晚輩改日和元秋一起去化雪峰給您賠禮。”
“賠禮就不必了。”山塵真君道:“聽說你對魂魄之術一道涉略甚廣,那也應該看得出,那個死物是魂魄缺失之體。”
“是,晚輩知道。”
黃解一這才想起,眼前這個人,也是為數不多研習魂魄之術的人,那他說這個小境界是自己造出來的倒也不奇怪了,那縷魂魄估計也是……
他心中疑惑,問道:“山塵真君莫非知道元秋缺失愛魄的原因?”
山塵真君笑而不答:“你剛才在外頭和他說了什麽?”
“晚輩同他說愛屋及烏……他似乎,有些茫然。”
“茫然。”山塵真君笑道:“原來他已經會對這些話感到茫然了。”
黃解一不懂他在說什麽,就見山塵真君伸手,吊在半空的魂符落入他手中,已經殘破不堪,再絞久一些必定化作廢紙。
“桃決,差不多是時候了。”山塵真君将那張魂符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口吻聽着溫柔,實則殘酷:“元秋還差那麽一點就要變得‘完整’了,你得替我去推他一把才行。”
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動了動腦袋,也不知有沒有在聽。
“真君……”黃解一的本能覺得這個氛圍不太妙,往後一退就想跑路,可男人的靈力瞬間将他四肢鎖住。
“修真界這陣子都在傳你是魂魄之術道統最有望的人才,可你似乎還有一門功課沒有研修到位。”
雖然已經自身難保,但黃解一聽不得別人說他研習不足:“真君此言差矣,我雖不算精通,但能學的都學了,你說我有什麽是沒有研習到的?”
“你知不知道,魂魄轉移之術?”
黃解一臉上有慌亂一閃而過:“那、那不是極難實現的……”
“世間的難,于我而言都是‘易’。所以我才說了,你離魂魄之術的至高境界,還遠遠不夠。”
黃解一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是山塵真君勢在必得的微笑。
*
入夜。
朝長陵沒有在法座上入定,是白日那股煩躁感還未從她心中消散。
線索走進了死胡同,下一步該如何入手?
她在塌邊站着,目光卻沒有在看任何東西,整個人都陷入深思。
那本抄書被她擱在案上,随着月光灑進來,照亮了上邊神秘古老的符文。
她的衣角被人拽了下,擡頭,元秋靜靜望着這邊。
他居然還醒着。
“你不睡覺的?”
元秋挑眉:“你站在旁邊誰睡得着。”
木頭腦袋的那股躁動感都要溢出來,傻子才會沒有察覺。
他不會問她在煩什麽,也不會問她今後的打算,畢竟她連死後對他的安排都想好了,就算他忍着羞恥心跟她說不想讓她輕易去死,朝長陵多半也不會答應。
之前那句“一直在一起”,似乎僅限于她活着的時日。
死後,他們就再無瓜葛了。
元秋暫時想不到什麽解決的辦法,雖然腦子裏一瞬間冒出過把她手腳卸掉,或者喂她吃點能喪失記憶的丹藥的想法,但顯然,不是簡單可以辦到的。
如果朝長陵不是這麽了不起的人物就好了,她怎麽就是真君呢?
“要不要上來一起睡?”元秋拍了拍錦被,聲音有點悶:“我倒可以給你讓出一點床位。”
殊不知這本來就是朝長陵的床。
要是以前,她肯定拒絕,雖然元秋可能會因此生氣,但她确實沒有睡覺的必要,但今天難得有點疲憊感,那就很有必要了。
床榻是熱的,有元秋的體溫,她沒打算換衣袍,元秋卻是脫了外袍的,所以他湊過來的時候,能輕易感覺到一層衣料下的柔軟皮膚,她摸小動物一樣撓了撓他削痩白淨的下颌,這個吻有些冰涼懶倦,她向來不會閉眼,所以看見元秋根根分明的黑睫在脆弱地顫動。
果然很可愛,也很漂亮。
今晚的元秋格外安靜,除了這個吻,沒有更多的接觸,他躺回去,說了句好困就沒了下文,朝長陵想着自己的事,倒沒覺出異樣。
月色漸濃,夜空的濃墨愈抹愈深,當萬籁俱靜時,榻上的元秋緩緩睜開了眼,他并沒有睡着。
案上還擱着那本抄書,他走過去,想起這就是白天她說的看不懂的符文。
他原本不在意,也沒有興趣,晚上她拿起來時才不經意瞥了一眼。
她和那個姓黃的,還有那些修士都說看不懂上邊的文字。可元秋覺得古怪,因為他認得這些字,而且清楚地明白它們的意思。
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麽,不過足以證明自己是個異類。
他放下抄書,躺回床上。
元秋不會後悔對桃決做的事,黃解一說桃決活着朝長陵會高興,那與他無關,他不懂為什麽要讓她高興,桃決欠了他很多,還想和他争最重要的東西,為什麽非得救他。
他已經答應朝長陵要救可以自己去救,難道還不夠嗎?
朝長陵是他的東西。
他的東西就不能是別人的。
元秋轉過身,默不作聲往朝長陵的頸窩裏湊了湊,耳邊只有她勻稱微沉的鼻息,他阖上眼,心中不受控地染上一點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