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土黃色的泥水從陸笙眼前沿着山體流下,接着是幾陣古怪的搖晃,陸笙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喉嚨痙攣發痛。
“老莊,揚鞭!”
她朝老莊大叫,邊叫邊斜轉身去拉缰繩,她趕的是馬車,往前就是死!
“駕!”
陸笙拼命甩馬鞭,抽得馬兒鬃毛淩亂吃痛亂踏,可身後轟隆隆如雷鳴,又晃如地動,很快,一大片的黃泥帶着水以摧枯拉朽之勢狂奔而下,裹卷着老樹新芽和無數生靈,如開地府黃泉。
陸笙不敢回頭,手心被缰繩磨破,血點子應着鞭聲四散,濺在她臉上,也落在她皺起的眉頭。
不夠!還不夠!!
速度根本不夠!!
陸笙一狠心,直接抽出別在腰間的刀子,一擡手就把那刀刺向了她最愛的白馬。
這一刺駿馬發了狂拼命奔騰,陸笙踏在車板上左右搖擺,狼狽不堪地出了那片水走泥的路段。
可還沒等她放下心甚至是松一口氣,前面又有一道黃色泥沙緩緩蔓延在草叢中。
上天無門,那就只能往下了!
陸笙望一望腳下,下方是奔騰的江水,白色的水沫打在河中礁石上好似玉屑飛花,人掉下去估計屍骨無存。
忽然,她眼睛一亮。
陸笙先是果斷擡手斬去皮革帶子,放跑了那一匹可憐小馬。自己則用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抓住箱子下車,又用牛皮繩把自己和箱子綁在一塊。
兵行險着,陸笙牙關顫顫,直接拽着木箱就跳了下去。
她往下看到的是一棵根虬強健的大樹,它剛好生在附近的絕壁,歪樹像一只手掌接住了陸笙。
但箱子太重,百年之根也發出哀嚎聲,陸笙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飙升,腦海中有嗡嗡。
可誰叫走镖就是這賣命的買賣呢?況且這一次是壓上的全部家底,全部!
陸笙抱緊了枝幹又握着脖間那塊貔貅玉佩祈禱,頭頂上一片泥沙噴湧,托着她的大樹也發出最後的哀求最後應聲斷裂,裂口仿若尖牙。
失重感裏,陸笙猛然睜開雙眼,雙目欲眦。
她起身的動作太大,脖間的玉佩也被抛起,又回落在她滿是汗水的皮膚上。
“嗬嗬嗬—”
陸笙像離了水的魚坐在床上大口喘氣,那股失重感猶有餘韻,箱子上那兩個血手印的形狀依舊在她眼底觸目驚心地印着。
這事就是那天真實發生的,只是最後結果不一樣,那天落水的是箱子。
“夫人?”門外響起敲門聲,是崔息的聲音。
“請崔郎稍等一會兒,妾想梳妝。”陸笙講起瞎話不帶臉紅的。
她先拿了塊手巾擦拭汗水,又抓了件新買的深藍缺胯袍套上,腳踩進擦得發亮的革靴裏,慣用的蹀躞帶上綁了一根繩,裏頭一股添的紅線隐現其中。
陸笙在戴幞頭還是梳發髻上糾結了一下,最後想了想還是選了雙螺髻,畢竟現在是人家的娘子,戴幞頭到外邊指不定傳成什麽樣。
對鏡子努力笑一笑,陸笙才招了婢子進來端水淨面潔口。
跨出房門就看到崔息就在跟前,是一貫的優雅姿态,手裏攏着個小爐,估計是等久了指頭冷。
“崔郎,天冷你還去嗎?不如叫仆役代勞吧。”陸笙朝他眨眨眼故意調侃。反正崔息都見過她刺馬跳崖了,還裝什麽?不裝了,本人就是這樣女子。
“怎麽不去,一定得去!我都準備好了,雞肉、豬骨還有一些羊肉!”秦厭卻不知道什麽走過來,腰間的刀鞘在陰雲之下都是锃亮的。
他們要去的地方和陸笙埋下的陽謀有關。
那天她說的“本地鄉紳”純屬瞎扯,若縣令初到此就欠下地頭蛇人情,以後還怎麽混?所以唯有找商人,而那名單上能供木材的商人又只一個,阿木淩。
看陸笙興致勃勃的樣子,崔息心裏莫名松快,這些日子被那一樁案子攪得心悶,對陸笙又摻雜些絲絲縷縷的愧疚,沒想到兩三日不見卻遇到笑容更加明朗的她。
崔息被這股勁感染,不知自己唇邊也夾上了笑。
“看這天可能要下雪粒子,進林子不好受,我是皮糙肉厚,可……”陸笙看崔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将話吃一半,臉輕輕擡起。
崔息看她微挑的眉,忽然想到前幾日她偷做的素蘑湯,乳白的湯汁裏浮動着菌蘑,熱氣後藏着貪嘴的她。自己只一聲話就喊得她面帶羞憤。最後陸笙幹脆把碗給自己,說是專門給自己做的,狡猾。
“講不完的話你們晚上說,快啓程吧!”秦厭是等不及了。
兩個當事人聽他這麽一說不由讪讪,點點頭由着他安排。
去取馬的時候崔息忽然靠近,陸笙身子習慣性一避。
她走镖時就不愛和人講話,尤其一些陌生男人,都三句離不開葷話的事。
崔息見她躲自己沒有強求,拉遠了距離也沒再靠近。
三人套了馬出去,在縣城裏還不敢放開步子,等出了城直接雙腿一夾馬腹,馬蹄将鞭響都抛在了身後。
北風凜冽,又沒有頭盔、罩面的面孔疼得像有薄刃輕割,但沒人停下來,直到目的地。
陸笙最先到,她拽着缰繩平衡馬步在原地休息,胯下馬兒停下後時不時晃晃頭,鬃毛迎着風揚起,白色熱氣從它嘴裏飛出一片,很快又消散無蹤。
“快入山了,牽馬吧。”陸笙對轉頭就趕上來的兩個人笑,又掏出兩個白貝扔給他們。
“這……是什麽?”秦厭凍得臉僵,說出的話都不利索。
“面脂,塗上就沒那麽難受了。”
崔息一把接住,攤開掌心後伸出自己略有些僵硬的手指分開白色的兩片殼,裏面是凝脂一般的油膏,輕輕一嗅,有絲絲的茉莉花香。
“為松快這麽一下,真是遭了大罪。”
秦厭臉僵得沒法大笑,但語氣歡快,塗完還故意朝風來處噴了幾口熱氣。
三人牽馬進山道的時候天上正落雪粒子,一顆一顆地打在樹葉上,無數次墜落和承接的瞬間化作狂亂惱人的噼啪聲。
秦厭鬥笠脫脫戴戴,很不習慣。
陸笙見了打趣他說:“書上記載有這麽一個人,用如椽的大竹做了一間屋子。屋主人贊曰: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1]。你這以低廉之價得高雅之境,還不滿足?”
“什麽勞什子碎玉聲,他是沒聽過碎玉,而且這也不是密雪呀,都凍硬了,那密雪須得北邊,燕地笙姐姐去過麽?雪鵝毛似得密,刮白風的時候,刀抽出來就白了!”
聽聽這纨绔子弟的口吻,陸笙啧聲。
“那就翠玉。”崔息難得開了口。
但陸笙不解,為何是“翠”?
“公子,笙姐姐嫁給你沒幾天,現在又是冬天別把她凍壞了……”秦厭誇張地搓幾下胳膊。
崔息看看陸笙,抿嘴不語。
這麽一說陸笙明白了,“翠”通“脆”。
呸,諧音梗,差評!
陸笙黑眼珠轉一轉,決定講個恐怖又刺激的以應那諧音梗。
她清了清嗓子開口:“以前我走镖的時候遇到過極怪的事,也是天上落東西,可不是白色的雪粒子。”
“那是什麽?雨?雪?還是鹽?”秦厭迫不及待。
“是山螞蝗!跟下雨似得落在你身上,不一會兒身上就開花,紅豔豔的。密林子裏你要踩着軟塌塌的腐葉子走,地上的紅點點全是拍落的螞蝗,走幾步往後看,一串紅腳印跟着你。但最怕的還是一回頭看見熊瞎子,它在那喝你腳印裏的血,還看着你舔舌頭。”
陸笙得意,這個段子她吓過很多人,聽完就跟秦厭現在目瞪口呆一個樣。
崔息卻沉默,陸笙以為是讓他嫌惡了,卻見他皺眉問自己:“那年走镖時你幾歲?不怕麽?”
“……”
陸笙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反饋,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愣神太久後幹脆打個哈哈敷衍過去,就當碎玉聲太多,沒聽見。
路途漫漫,盡管插科打诨但依舊不免疲累。
陸笙走镖有經驗,在林子裏也能分時間,估摸時間差不多以後叫兩個人停下來生火吃東西。
這樣的小歇是不能做大菜的,所以秦厭掏菜的手被陸笙制止,只讓他拿肉幹分,又燙了一壺濁酒。
喝下暖肚腸的酒,吃幾口肉幹,秦厭話像漲水的溪流一樣多起來。
他說自己以前秋獵愛在野地裏烤肉,同行的都是年輕氣盛的小郎君,晚上都直接睡在林子裏,第二天才滅火走人。
陸笙知道,這人現在說起,那貪的肯定不是野地睡覺的野趣,是秋日的狍鹿,那時節它們正養膘要過冬,肉味正足。
“那崔郎呢?”
崔息這樣內斂自持的會幹什麽?
陸笙不知道本國官員的娛樂日常,只知道小民冬日會飲酒歌唱,天若降下鵝毛大雪就窩在屋子裏不出門,那時世界一片寂靜。
初來的陸笙覺得惶恐,好像有種終結似的感覺。
“公子?他也去,只是不和我們一道。”
崔息折了細枝給火添了進去,火焰往上竄了幾分遮住他視線裏的陸笙。
“你們那一夥裏有人射殺無度。”他添了個為什麽不一道的理由。
陸笙笑,又閑話幾句三個人就踏滅了火離開。
火坑裏一撮細煙袅袅散開,最後又被雪粒子融化的水完全滅去。
崔息上馬之前問陸笙:“這阿木淩是土人?”
“這事一會說不清,算是土人吧,等到了阿木淩家再說。”
“那她能講官話嗎?”秦厭一聽是土人立馬湊過來問。
陸笙果斷回答:“不但能講,而且相當利索!”她說完面上表情古怪。
秦厭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肯說,只講見面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