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崔息是第一次來陸笙家,先前只是遣仆役和秦厭來過幾次。

陸笙家門口沒有挂匾額,是無門楣的寒族。雖然不是高門士族,沒有雕梁畫棟,但崔息卻以為她家自有獨到之處。

譬如即便岳丈開着門守候,但自己不能從門口望進屋子裏頭,因為她家門口十步後有一壁,這壁非巨石,而是由山石堆疊而成,上面還點綴着蕨草青苔。它們在冬季依舊保持着翠色,很是喜人。

壁後面是與其等長且偏的木質小箱,做了檐,一半關上一半掩着。門上還打了釘,釘上挂了些農具,看起來很整齊。

再後面就是一個院,裏面有被木板與磚石路分開的菜地與花地,但又非棋盤格狀。裏頭有以大盆大罐養的花草,也有堆疊的小山石,互相呼應,深淺成趣。

崔息想約莫是她走镖時路過好看就順手揣回來的,阿樂有随遇而安的天賦。

“大人,請。”老莊在前面帶路,引他去小堂屋。

上堂內一般要走三步臺階,崔息初來永平縣時不解,後面才明白這是因為此地濕冷的緣故。

今天阿樂家又有不一樣,她家要上十步臺階。

待他進去一看,更是不得了,這是崔息從沒見過的工法。

陸笙看他呆住,不由自豪,這下沉結構在永平縣僅此一家。

做法看起來就像把房子地面破開,然後往下挖出一個正方形,這正方形靠牆一側做壁爐,下挖的正方形高度有八十公分。

這裏濕冷本不合适往下挖,但是配上壁爐和石頭加以改裝那就不一樣了。

石頭能吸收熱量再放出來,壁爐的對面她用石頭堆疊,冬天窩在裏面就會很暖和。

“這是冬天吃飯的地方,春夏不在這的,是我們阿樂想出來的法子。每年等春夏就用機關把這封上,上面還可正常走人。阿樂說這個叫壁爐,但我叫它半個坑。我從前住在西域,那裏胡餅烤制的地方叫餅坑。”老莊向崔息得意地介紹陸笙的傑作。

走進去,裏面果然暖和,崔息發現那所謂壁爐的火塘建得很考究。

“賢婿請喝茶。”老莊把放在壁爐裏的長柄粗陶壺拿出來。

裏面是已經沸騰的開水,茶碗裏面放了些褐色的葉子,不知是什麽茶。

崔息用手接茶,但是沒有自己喝,反而兩手奉茶給老莊。

老莊吓得看了一眼陸笙,陸笙朝老莊點點頭後他才放心接下,陸笙也奉了一杯。

“賢婿太客氣,我老莊不過是忝列人父,阿樂這樣聰慧的孩子不随我,她其實有個好家世……”

老莊一飲而盡後說道,只是講到一半他又想起陸笙并不喜歡他這麽說。

“歡喜的日子不說這個,我去烤肉!你們倆先坐着。”

老莊出去沒多久,兩個人聽到他在外面自言自語似得說話。

“呃,老莊就是這樣,不要見怪,他只是驚訝你送的禮太多。”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這個情形下,陸笙覺得自己說話有點不好意思。

“這是什麽茶?”崔息反問起茶。

“這是珠閩一帶的岩茶,喝起來有些像仙崖石花與方山露芽,若是崔郎吃過龍眼幹,那這茶香與此相似。”

陸笙看崔息對着茶左右看以為他是要尋調料,譬如鹽、胡椒、薄荷之類。

崔息像知道她疑問似得喝了一口,他說:“聞其香,确實如此。”

陸笙心想崔縣令還是給面子的,今天她的衣服熏得像香水瓶打碎一樣,再加上這壁爐烘烤,能聞出味道簡直像是天方夜譚。

“真的?”陸笙起了戲弄之心。

“真的。”崔息說話愛看人眼睛,陸笙別開一些眼睛,再準備開口時老莊端着羊肉進來。

一塊香木板子上放着一把大串羊肉。

這羊肉是炭火烤制的,煉的是荔枝木炭,上面正在滋滋冒油,細微密集的炸油聲帶着孜然味撲面而來。

陸笙怕口味清淡的崔息不愛吃,更怕老莊心裏不好受,立刻賣力介紹:“這可是好物,你看一塊瘦肉搭配一塊肥的,吃下去既不油膩又滿口脂香,再配上這孜然,我保證好吃。”

崔息沒有推辭,拿起一串細嚼慢咽,老莊看了笑得眼睛都眯起來,只是他動作太大又衰老發福,身上的衣服突然發出了尴尬的開裂聲。

“我……我去正衣冠。”老莊飛快遁逃。

這樣的速度陸笙看了都驚訝,她又偷笑一下,然後也拿起肉串啃咬一口。

輕輕舔了口上面的調料,陸笙發現裏頭還放了花椒粉,或許又加了許多其他的香料,這些粉末被羊油煎熬出誘人味道,把自己衣服上的味道都掩了過去。

吃着吃着她有些想哭,因為花椒粉是老莊特地偏袒了自己的口味。

真是的,也不知道是怎麽,長這麽大哭的次數全在這幾日裏了,她努力把眼淚眨下去,今天是該高興的日子。

崔息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帕子,上面繡着墨色蘭花,清白分明如他一般。

“不了,指頭上全是油膩,這樣的好帕子沾了難洗。”陸笙推脫。

崔息卻還是塞過來,說再好的東西也是給人用的。

陸笙聽了也不再扭捏,直接拿起來擦,可她擦完還不見老莊過來。

陸笙有些擔心,是不是他一個人處理羊肉弄傷了手?老莊年輕時一直在風沙幹旱之地,到這裏以後不适應便有了風濕的毛病,每次一痛起來就要吃很久的藥。

“崔郎,我去看看老莊。”陸笙穿着金線滾邊的繡花鞋,步履輕輕的不引人察覺。

走到廚間時,老莊果然在裏面,但他正穿着舊袍子在裏面哭。

身高九尺的西域大漢拿着帕子擦眼淚,又擦得很小心,因為今天的胡子是叫人精心修剪過的,還抹了油。

陸笙不知道如何面對,貼着牆背過身去準備悄悄走回去,崔息卻不知道何時跟了出來。

“阿樂?”崔息遞過來詢問的眼神,因為陸笙也哭了。

陸笙覺得場面有些難堪,這張臉是沈管事精心畫的,描眉點唇現在被自己的熱淚一沖全毀去。

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臉說:“崔息,別看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好。”崔息轉過身,手緩緩背過來。

只見他手裏拿着一塊帕子,修長的手指夾着手帕在他身後輕輕晃了晃,像是小狗搖尾巴。

陸笙被他逗笑了,又不好意思,剛才太想鑽洞語氣像發怒。

“你們快去吃羊肉串,冷了就不好吃的,我還做了古樓子,哦對,還有三勒漿呢,這次我出去就是為了這罐三勒漿。”老莊的聲音從廚間傳出來,但人始終沒有走過來。

“好,那我們先回去。”陸笙的聲音帶了點鼻音。

她又轉頭對崔息講:“崔郎,我去換一身衣服,你去烤會兒火吧,天冷。”

陸并笙沒有接他的帕子,準備用自己的粗帕把臉上的脂粉洗淨,毀都毀了,只好洗掉。

崔息收回手帕,按照她的話回去,看着他的背影如釋重負,陸笙不習慣被看見,尤其是哭的時候。

家裏的衣服多半手肘有補丁,當時老莊不讓她帶去崔府,說是做了縣令夫人哪還好穿這些,不顧及自己的臉面也要顧及縣令的,他是當官的,門道多着呢!

她邊想邊選衣服,最後找了一件深色的圓領袍,裏面又加穿了一件半袖讓這松垮的面料挺闊一些。

最後用些溫水将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去,塗上白貝裏的香栀面脂保濕。

思來想去,發髻上的裝飾也被她一個個摘去,又改挽了個小髻,可到最後她又猶豫,想了想抓支素金釵戴上。

小堂屋內,老莊在和崔息吃酒,密封的壇泥被破開,香醇的酒液在杯盞裏搖晃,裏面倒映着熱烈的火焰。

老莊對她招手:“阿樂,這是你最喜歡的烤羊,快來吃!”說着就拿出随身帶的刀子為她割肉。

崔息或許不勝酒力,再不是正襟危坐的模樣,他像胡人一般斜倚在憑幾上,看到他來對她展顏微笑,眼尾攜一抹淺紅,像初綻的桃花。

陸笙回到位置,接過老莊的酒喝下去,三勒酒是助消化的酒,和烤羊同吃再适合不過。

又接過老莊為她割的羊排,可她一口又一口,吃得越來越不是滋味,因為她剛才發現家裏很多東西都變了樣。

陸笙依舊盡量笑,她想笑着把這一程走完。

這一餐用了陸笙很大的力氣,告別時她也努力把話忍下來。

好在崔息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守界,她不說,他就不問。

輕易地道過別,車馬載着兩個人漸漸行遠,陸笙欲言又止,希望馬車停下。

這只是她的猜測,如果老莊只是按時保養了馬鞍又整理的家當呢?自己這一回去該說什麽?

陸笙的心裏翻滾如攪饴,但味道卻是酸苦的。

崔息喝了太多的酒,靠在車裏休息,沒有看到陸笙有些扭曲的表情。

現在她的胃像被車輪扭曲碾壓,車輪多轉一圈,她就難受一分,再坐下去恐怕就要吐崔息一臉。

陸笙立刻把車叫停,急匆匆跳下了車,扶着樹在陰溝邊狂吐。

吐完舒服一些,拿自己的粗帕擦一擦嘴。

她想攔是不用攔的,因為老莊這麽做有他的理由。

坐在車裏的人依舊無所覺,車繼續前行,回到宅前陸笙喚人扶他回房,她自己則站在門前吹冷風。

左右顧盼一番,可街道靜悄悄的沒有人,只有不遠處的燈火在風裏搖曳。

縣令府的門比自家的重,陸笙關的時候被銅把手凍得生疼,木頭在嘎吱作響。

完全閉合前,一陣馬蹄的聲傳來,越來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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