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可當日晚,陸笙就和那謝家小娘子隔桌對坐在宴會。
四周的人陸笙都不認識,只面熟,或許自己曾在她們奴仆的手裏接過些貨物。
吃完飯後,一行人又換了一間燈火如晝的寬闊大室,裏面不知燒的什麽炭,有淡淡的香味。
腳下的地板光潔,四周的淑女都是體态婀娜衣帶飄飄,恍若仙子,陸笙一邊歡喜一邊發出社畜被迫應酬的哀嚎。
這是陸笙第一次以縣令夫人的身份參加本縣鄉紳的宴席游樂。
當然,她以前就沒參加過,只有村社豐收時蹭過人家的流水宴。
陸笙看那謝家小娘子,頭上戴着一支飛鳥金釵,鳥的眼睛鑲着黑曜石,在燭火映照下栩栩如生精巧絕倫。
發現陸笙在看自己,謝卉真粉面一別,唇角向下露出些不屑。
敵對意味這麽濃?也是,也是,利益相關。
其實今天崔息給自己遞帖子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妙,竹簡上那紅色的篆字就是一個“謝”。
但本縣姓“謝”的人不少,謝家本就是相當有名望大族,這好幾個謝府呢,哪能就這麽巧遇到謝小娘子。
這時候陸笙腦內忽然閃過一個細節。
她想起謝小娘子婢女手裏的檀木盒子,上面印的首飾店鋪的商號。
一位閨秀小姐,急不可待地要去取首飾,那或許是有要見的人,又帶着婢女說明家裏也知道,就肯定不是什麽私情私會。
陸笙習慣性推衍,可就是知道有她也避不開呀!
“來來來,各位小娘子想玩什麽?”一個坐在主位的婦人笑問,她應當是宴上年歲最長的那一位,可能是今天宴請者的夫人。
這人際關系陸笙還沒背下來,當時光盯着人家的菜了。
金齑玉鲙在謝家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桌面上的水牛肉還有青羹。
青羹在現代又叫牛癟湯,它本身已極具沖擊力。
陸笙曾聽說這道菜頗有含義,它有試探賓客心思的意思,若是你吃下去那就是交好,不吃就是對主人家有猜忌之嫌[1]。
可崔息是上京來的,而且信佛,這道菜味道可不小!
以及,北邊哪有明晃晃吃牛的?又觀座上謝家人也都面露難色,不知道在搞什麽。
好在陸笙不忌口,讓旁邊的婢女盛了一碗又一碗。
“縣令夫人,您想玩什麽?”忽然那位婦人就點到了自己。
陸笙對這猝不及防的點名愣了一下。
謝卉真趁機取笑她:“走镖的人知道什麽?怕連字都寫不利索吧?”說完痛快得笑起來。
“卉真妹妹,別這樣說。”有人勸她。
“等你們的婚姻大事被一個不相幹的,連我府裏粗使丫頭都不如的人搶了你們就知道了!!”謝卉真臉上露出一絲怨恨。
好激烈的小娘子,陸笙沒想到她會直接說出來,真是恨得光明正大,有魄力。
“謝小娘子想玩什麽?”陸笙看着她問。
“我?哼,我不擅筆墨之道,就用此與你消遣消遣。”
謝卉真這盲選還真選到她不擅長的事兒上了。
陸笙沒有遲疑,答應下來,反正來都來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呗。
周圍一些小娘子聲如莺啼,竊竊私語。
陸笙聽到謝卉真其實于書法頗有造詣的,怎麽這樣诓騙縣令夫人呢?
又有人說可惜她是女子,若是男子假以時日更上層樓,一字說不定也能換一貫的銅錢。
那位主座的夫人見她同意便吩咐人下去準備。
陸笙看到謝家婢子來的時候眼睛發直,居然都是拿着絹帛來的。
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本來一匹能賣好幾十貫的東西,被自己這麽一寫,直接就是跳樓價。
“縣令夫人,我聽說崔縣令書畫甚佳,名寺都求他一筆。那我們今天就寫經,寫《金剛經》最有名的兩句,如何?縣令夫人不會連經書也背不出吧?”
陸笙的遲疑被謝卉真看在眼裏,她不再多言,直接提筆書寫起來,不給她反悔的機會。
謝卉真的筆法熟稔老道,字也一直是同輩娘子裏最好的。
謝卉真對這件事已經忍了很久,情緒翻騰,她筆勢如破竹,寫得無比快意,字體也排布錯落,顯得靈活生動。
她今天就要這個搶了自己夫君的女人丢盡臉面。
明明自己可以嫁給崔縣令的,他那樣朗月清風的俊才日日與粗人相對簡直是一種煎熬!
而且他們能有什麽話呢?!她今天親眼看到的,吃一碗馄饨崔息都要走開,所以憑什麽?崔縣令應該心悅自己的。
陸笙拿着筆,在旁邊一筆一畫地寫,有些小娘子向她輕輕搖頭或急急擺手,示意她寫錯了,她只是報之一笑。
謝卉真寫的是草書,一筆到底幾無滞礙。
她寫完放下筆,指尖有一些墨色的點子,落在白皙肌膚如同墨雨,雖然素淡卻也因她風姿生了些雅趣。
今日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字的氣象承襲了這種狀态,明明是佛經卻被她寫得如湯镬中的沸水,像是勸導地獄苦海之中的執迷不悔者。
謝卉真自己都要被自己的字折服了,這是很難擁有的狀态,堪稱現今最完美的一次。
其他小娘子看着她的字也紛紛誇獎。
放下自己的字,謝卉真又去瞧陸笙寫得如何,一入眼她就笑了,倒不是她的字,而是她竟然連《金剛經》也背不出,最有名的那一句豈是這句?
真是笑話,但她沒有動作,只是等她寫完,準備到時候連人帶字都狠狠數落她一番。
陸笙寫完時大家都在圍着謝卉真的字跡觀看。
“寫完了?”謝卉真可是一直注視着她的動向。
陸笙點點頭說:“我也寫完了。”
勝負幾乎不用人去區分,陸笙的字草率得很,筆畫僵硬結構松散,連六歲小兒都不如。
謝卉真這時候又不覺得痛快了,陸笙看起來臉不紅心不跳,臉皮厚如牆,她要替崔息教訓一下這個粗婦。
“哼,也不知道你這粗婦用的什麽手段,連《金剛經》都背不出的人嫁了崔縣令!若我是你早尋摸個地洞鑽進去了,哪到現在還不痛不癢站在這裏!”
陸笙反問她:“這句‘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不是經書裏的麽?”
謝卉真寫的是那句“凡所有相”起頭的,吹一吹墨痕,再将帛拎起來給陸笙看。
“是,可我說的是最有名的!算了,知解其意也是難為你這樣的粗婦。”
“《金剛經》意欲何為?”陸笙請教似得問謝卉真。
“意欲何為?哼,你倒是問起我來了,那我就給你解釋吧。”
圍觀的小娘子有些捂着嘴笑,這縣令夫人真是個镖師吶?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這下要出大糗事。
開始做主的婦人也沒有阻攔,她對縣令的婚事也不滿,本來可以助力謝家,偏偏被這個镖師奪了運勢,晦氣。
“經書裏都寫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所見的不過是虛妄,此為釋家的空。”說到這裏謝卉真又急急補一句,“你可莫要耍小聰明,說你字是虛妄,我字是虛妄,因為不必着相。這可是有目共睹的,你別想耍字詞機巧!”
說完她冷笑,陸笙這個粗婦怎麽能辯駁到這個地步呢?高看她的。
又微微惱怒自己剛才又駁得太急,不然自己贏得一定更好看。
陸笙點點頭,肅着臉沉思,心裏卻在笑,诶呀,辯論時候那招“偷梁換柱”又要拿出來。
“原來謝小娘子已明了,那經文先說‘莊嚴’後否‘莊嚴’,最後說其名‘莊嚴’不正是經書最強調的空麽?譬如露華,我們念‘露華’,但土人念‘昂摩’,音聲不同但說的東西是一樣的,所以‘露華’只是其稱呼,而非其本身。”陸笙說完微笑補充,“我學經師從一位雲水四方的僧人,師父講這句是最有名的,記住便通此經。”
謝卉真愣住,所有人也都愣住。
“所以‘最有名’一詞,也是虛妄,對嗎?謝小娘的最有名與我的最有名可以不同。”
謝卉真眼淚上湧,因為她說得對,是可以這麽解的。
可是明明比的是筆墨之道,是筆墨之道!!自己就是比她強,就是比她強!她真是該死,該死!
“但今日比的是筆墨之道,所以還是我輸了,謝小娘子行書如煙霏露結,實在妙極,我自愧不如。”陸笙也很果斷地承認自己的不足。
她确實寫得爛,都不能說是寫,只能說是畫。
謝卉真有些氣憤難當,準備逃出這個讓她難堪的地方,但是她轉身太過用力,地板今日又異常光滑所以尚未邁出大步就摔倒了。
有人屏住呼吸,也有人竊喜。
陸笙發現左右一時無人反應,直接出手攔腰将她抱住。
“放我下來!!”謝卉真大叫。
陸笙無奈地想翻白眼,小友,你的腳扭了,怎麽放你下來?
只是這位謝小娘子又立刻鬧騰,一雙手揮來揮去的,鳥釵也胡亂動彈,最後劃傷了陸笙的臉。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謝卉真是在做什麽?瘋了不成?
謝卉真看到一道紅線從她不算白皙的臉上出現,她的眼珠很黑,謝卉真不敢看,她很怕,怕陸笙這時候直接把她扔在地上。
畢竟她劃傷的那可是她的臉,娘親說一個女人的臉是不能破的!
“傷藥算你的,再加精神損失費。”陸笙說着問了謝宅的藥房在哪,走出門去的時候偷偷将她颠了颠,吓了她好幾下,但謝卉真一次也沒做聲。
來到藥房,陸笙先讓婢子掌了燈,婢子說今日大夫回家去了,人不在。
謝卉真不說話,陸笙蹲下來将她的鞋子脫下,手指觸碰她扭傷的地方。
謝卉真咬着唇不喊疼,又感受到她手指粗糙,但很暖和。
“有點疼,但一下就好,回去塗些藥酒,兩天不要跑動騎馬。”
陸笙說到中間趁她正聽着的時候用力一掰,謝卉真吃痛咬唇,一絲血腥氣彌漫開來。
“你行不行?”她貼身的丫鬟看着忍不住問。
謝卉真卻在一旁喜極而泣,她說:“沒事了!真的好了!”
陸笙拍拍手,謝小娘子還是笑起來動人。
她向那婢子打聽怎麽走出去,跑路之前抛下一句:“勞煩謝小娘子替我随口遮掩一番。”
“真娘子,我們要替她遮掩嗎?”
謝卉真小心動一動自己的腳,又用力拍一下凳子,賭氣似得講:“不然呢!別跟我提她,幫我去拿藥酒來吧,疼死我了!這幾天也莫出去了,剛她們的臉色你瞧見了吧,指不定背後怎麽說我們呢!”
她越說越難過,揪着帕子抽噎着講:“要是琅姐姐在就好了,嗚嗚!”說着說着竟然傷心地哭起來。
丫鬟拍拍小姐的背,心想琅娘子啊,大概在上京了吧?
其實她覺得今天的笙娘子和琅娘子有些像,但不敢說,怕小姐哭得再厲害些,要是讓老爺看見可不好。
陸笙不知背後事,逃似得離開,謝府門庭還守着人,她遠遠看見立刻收了做賊似的步。
再走幾步,發現附近各家的丫鬟仆役也很多,吃着自己帶的東西等主人家,又熱烈地聊,估計是什麽八卦,想聽。
慢悠悠地準備出去,出門之前卻被捉住手,有人急急往她手裏塞個木盒。
她回頭去看,只看到一個身影,想看清楚時卻聽見前面有人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