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謝府暖閣內,家主謝林正與夫人正下棋,黑白二色的棋子落在棋盤格上,落子一聲又一聲。
室內無人說話,只有瑞龍腦香的一縷青煙袅袅向上。
謝夫人拿着手爐,時不時看看謝林的神色,直到他的手下的管家來報。
“老爺、夫人,姓陸的女镖師出城了。”
“果真?”謝林眉毛一揚,手中把玩不停的棋子“嘩啦”一下被他灑到棋盤上。
一堆的黑子如山崩倒,瞬間壞了棋局。
謝夫人眼露不滿,尤其是當她看到自己最珍愛的棋子被謝林如此攪和相碰刮出了花。
“絕不會出錯的,好些人親眼看見的!”管家咬定。
謝林又問:“那她身邊有其他人麽?”
“沒有,只有她一個!哦還有一事,那崔縣令據說要自己去幹行刑殺頭的事,也在今日。”管家又補上關于崔縣令的消息。
謝林嗤笑一下道:“白面書生去殺頭?他也敢!又不是殺雞,當不得真。到時候多半拿着劍兩股戰戰下不來臺。好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行禮離開,快走出門的時候謝林又喊住他。
“把這事透給真兒。若她不肯,就說不要讓她辜負了自己母親的在天之靈,她今日有機會可以好好謀劃。”
管家應下,又問有沒有其他吩咐,直到謝林考慮完全才再次退下。
“哼,把我的棋子給弄成這樣。”謝夫人捏着刮花的棋子白了心情頗佳的謝林一眼。
“窈芳啊,不就是棋子麽?我再給你買就是了,買天竺砗磲的,如何?”謝林笑得寵溺,握住她的手說。
雖然年華已逝,但窈芳的手依舊如柔荑一般,十幾年風雨都是靠她撫平心事。
“還是省着吧,財應積蓄,如今節流開源,何必再買這昂貴的棋子。”
謝林聽出她的意思了,如今也就嘉林館不錯,其他都是越賺越少,再如此他們謝家就要搬出這永平另尋居所,畢竟縣裏的學堂都是人才缺缺,窈芳的兒子再過一年就要開蒙。
光靠財物一個家族是長久不了的,這事謝林有數,畢竟祖上也是高門的旁支。
“但願這崔縣令能比上一個慫包好些,至少要想着修一修水道,讓縣裏這一潭死水動起來。”謝林嘆一口氣,俗話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永平縣他還是想留的。
“那日宴席上你對他說了麽?”
“他醉得太快,又說吃了青羹腹內脹痛,沒來得及。啧,那東西本來想要給他下馬威,結果那女镖師跟吃佳肴美馔一樣吃了好幾碗。”
謝林一想到陸笙那饞嘴的模樣心裏就來氣,下馬威被她當成了品菜會。
“我前些日子聽外面來的人說,我們這鑄造的銅錢,十枚可在外邊換十二枚,說是銅的量不一。要真通了水道,我們這錢可更值錢了呀!”窈芳把自己聽到的消息根謝林說。
謝林嘆氣,他又不好明說,最好是崔縣令自己要去疏通,他非要勸怕露什麽風聲。
“難吶,再等等,這冬天還沒過,明年不開我為你們母子再謀劃謀劃。”
“行。”窈芳覺得待在永平縣不是什麽長久之計,應聲後她又嗔怪謝林。
“為何不讓栖真嫁那崔縣令,莫非你還對那個賤人有什麽情義?”
謝林面露嫌色,他解釋:“窈芳,此事你怎麽看不清呢?這崔縣令哪有什麽仕途!你們南邊人可能不曉得,他可是上京崔氏子弟,還是榜上進士,這麽好的出身怎麽可能到永平縣來?應該在那京畿重地才對。你再看那親力親為,忙裏忙外的狼狽樣,哪有大族子弟的意思!”
說到這裏他聲音極低地猜測:“約莫是真崔氏犯了過錯被人頂替到此處來。”
“崔氏?竟是崔氏子弟?”窈芳聽了也驚訝,又慶幸自己沒有讓女兒去替嫁。
當然,也替嫁不成,這縣令娶了個女镖師。
如若真如謝林所言,那可真是假高門配镖師,登對得很。
謝卉真的院子很偏,但她性子也算喜靜,所以住起來不覺得難受,少了挖苦酸諷反倒自在。
此時她正在屋子裏頭練字,滿地的紙張落在地板上,滿意的被挂在窗棂上甚至房梁。各種書體交錯又将她包圍,好似于墨海泛舟。
“十娘子在麽?”小厮敲了敲門。
謝卉真正書到關鍵處,對突如其來的打擾很是惱火,她冷冷道:“有話快說。”
小厮清了清嗓子說:“十娘,那女镖師今日已離城,大約是與崔縣令心有嫌隙,老爺說您不妨再試上一試?”
謝卉真冷笑,什麽叫再試一試,已經被當面駁回還不夠丢臉麽?
去說動那崔縣令還不如求陸笙呢,她臉上倒有憐色,但自己絕不會去做那如夫人。
“告訴阿耶,我不嫁那崔縣令了!”
“是,老爺定會替十娘子再尋一位如意郎君。”
小厮的聲音傳到謝卉真的耳朵裏,她長舒一口氣,就知道阿耶是疼自己的,但有聽門外如有鬼聲一般響起。
“譬如東街的沈秀才。”
“胡說!”謝卉真将手邊的硯臺一下砸了出去,小厮的頭上血流如注。他卻不動,依舊筆挺站在那裏,還加了一句“十娘子莫要對不起自己母親的在天之靈。”
謝卉心驚,最後如同洩了所有氣力一般說:“下去包紮吧。”
說完又叫婢子給小厮拿了些銀錢,這應該就是陸笙說的精神損失費,她的那份自己還沒給。
“沈秀才,東街的沈秀才?”謝卉真念叨了兩遍這個名字,又哭又笑的。
東街那沈秀才是靠替人書信才能把日子過下去的,據說他未中秀才之前一個餅都要掰成兩半吃,而且要吃兩天!
她絕不要嫁這樣的窮秀才,筆墨紙硯都要摳着來,有了他自己的還能有她的麽?
那就再去一回,折了自己所有臉面也罷,都扔過一次面皮也不怕第二次。
最多,最多問一句他:願不願有一個自己這樣的妾室。
謝卉真捏斷了筆,毛刺紮進手裏,鮮血流進墨色,紅黑交織看起來觸目驚心。
婢子吓了一大跳,立刻翻藥膏,可最好的那一份已經給了縣令夫人,只好先包紮再說。
包紮完謝卉真施粉黛點朱唇,準備去找崔縣令,她渾渾噩噩地往市井之中走。
謝卉真依稀記得最後那個小厮告訴的地點,阿耶的消息從不出錯,她沒有懷疑。
直到婢子驚叫一聲:“娘子,這……這是要殺頭!”
謝卉真左右看看面色有些迷茫,最後視線落在崔息身上時才發現,他今天穿着官袍,拿着利劍站在插了行刑牌的犯人旁邊。
“這是哪裏來的小娘子?穿得這樣好看來?”旁邊不知誰說了一句,附近人确實多,你擠我,我擠你,婢子努力護着謝卉真不被沖撞。
“謝家的,怎麽看殺頭還點朱唇……”
“離遠點離遠點,今天那個被殺頭的張二就是突然奮起上刀的!”
于是大夥兒又努力和謝卉真開始保持距離,謝卉真像真空裏的一圈氣泡,擠啊擠啊就到了最前頭。
謝卉真一個踉跄撲倒在地,陌生人扶了她一把,她感激說謝,又偷偷看一眼崔縣令,他威嚴沉肅,屹立如山,并沒有看到自己的跌倒。
“肅靜!”維持秩序的衙役努力喊,但收效甚微。
崔息背手,長劍铮然出鞘,衆人身上的躁動頃刻間壓下,他抽出的這柄劍寬大厚重,但這崔縣令竟然一手拔出舉于身前紋絲不動。
“我朝有律,殺人償命,張二知法犯法,枉顧人倫,今斬于人前以正視聽。”
崔縣令朗聲如鐘,回蕩在看衆人耳中,大家微微低頭不敢直視,直到崔縣令身旁那位年輕人說話。
“請——監斬。”說着他挪動腳步,将自己手裏的托盤放到桌上。
托盤裏有一塊赭黃色布,大夥避開崔縣令的方向偷偷伸長脖子去看,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有眼睛好又識字的人讀出來:“奉、天、律、典。”
“識善惡,除奸佞,以正國法。”縣衙僅有的幾個衙役擊律杖于地并大聲誦讀。
此時天上的日頭此時忽然照破陰雲,光落在那柄打磨光亮的劍身。
一聲“行刑”,劍攜天光直斬那惡人張二郎的脖頸。
頃刻間鮮血彌漫浸透黃土,生機化作騰騰熱氣消散于風中。
崔息擡起帶血的臉,目光慢慢掃過所有人,大家噤若寒蟬一時不敢動作,最後他将劍一把刺入土地。
謝卉真看他,此刻的崔縣令沒有一絲清朗俊雅,人血濺在他衣袍手掌看起來淩厲可怖卻又如威嚴神像。
她的視線不免看到行刑場面,目光一觸即立刻胃中翻騰,謝卉真撥開人群想要逃走,她不再想要嫁給崔縣令。
假的,都是假的,他和阿耶一樣都是裝出來的,假的!!
謝卉真扶着人吐,再謾罵裏邊吐邊逃,最後來到水井邊向打水的老婦要了一捧清水擦洗。
水中的自己鉛華盡去,容顏依舊美麗,只是神色悲戚。
老婦沒有問她緣由,道別前卻遞給她一小塊饴糖。謝卉真看着這塊糖,粗糙至極,她掌心一擡拍入口中,甘甜彌漫舌尖。
這糖放在昨天她都不會看一眼,如今卻被這一點甜喚回了左右搖擺的心神,真是造化弄人。
但甜味後面又出現了苦澀,冷風一過臉頰如刀割,她一摸,原來是自己哭了。
如游魂一般在人間搖晃,謝卉真的視線始終模糊不清,恍惚中有人堵住了她,推倒了她,身體砸在地上的感覺讓她想到張二郎的頭顱滾動,血色混着土色,眼睛驚恐萬分。
“這婊子瘋了?!”
“我來,我來!”
謝卉真驚恐中暴出怒火,抽出那把母親送給自己的細刀,镂空的金片裏有朵并蒂蓮正在盛開。
她拿着刀胡亂地揮舞,不停地揮舞,像寫字一般。
母親從前在背後拔過自己的毛筆,她說若輕易拔出說明用心不堅。謝卉真握住刀就像握住毛筆,哪怕不小心傷了自己的手都沒有放開。
“滾,給我滾!”她嘶吼,聲音已經喑啞。
母親說字要每日寫下去,只有一技之長以後才能有所倚仗。
女人年輕時要憑着容顏傾城,色衰時要有心境可依,如此才能在謝府熬下去,得榮華富貴要懂得忍。
“滾啊,我要把你們都殺了!”她瞪大眼睛,血絲畢現。
狂徒今日已被行刑吓過,現在也不敢造次,在揚起的塵土裏跑遠。
謝卉不敢哭,直到碰到一聲“謝小娘子?你還好吧?”她才放聲大哭,如出生時一般不可遏制地哭泣。
“靈琅姐姐……嗚……嗚嗚姐姐,你在哪兒啊……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