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瓦片碰撞聲落在星夜下,散在夜枭的咕咕聲裏。
附近房屋已空,所以除了牆下路過的土貍黃狗被驚吓外,無人知曉今夜有兩人翻過圍牆,挽手在夜裏狂奔,最後又登上人去樓空的屋頂。
“小貓壞!”陸笙撈起手裏的瘦弱的貓點一點它的鼻子,小貓不作聲反倒蹭蹭她的指尖。
其實它用自己的叫聲麻痹了那隊巡夜人,一點也不壞。
崔息一開始不明白陸笙為什麽要撿謝家的貓,但在燈下看到小貓瘦弱的身軀時他懂了,陸笙不忍心。
謝家這麽大的家業,卻有這麽一只瘦弱的貓,多半是自己跑進去的,沒有主的貓又怎麽在那活得下去。
“陪我坐一會兒吧,天上有星星。”
陸笙坐在屋脊,把貓放在腿上,小小的生命帶着一點暖意。
她雙手撐在瓦片上,瓦片有微微的潮濕,是飲冰啜雪的青苔帶來的觸感。與柔軟的青苔不同,長在屋檐裏的佛甲草寸步不讓,陸笙怕折斷這向上的植物,手指微微分開縫隙。
四下無人,崔息依舊坐得端正,兩個人中間放了一盞重新點亮的風燈,是陸笙随手從謝宅順下的。
無話的氛圍忽然被一聲輕笑打破。
“笑什麽?”陸笙問的時候也忍不住彎了唇。
兩個平日裏正正經經的成年人,今天晚上做的什麽混賬事,幼稚事!
還拿筆給人家畫王八,唬得住誰呢?
崔息噙着笑說:“我不知道。”
說不知道對他來說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少年時崔息身負名門衆望,讀書習武日日不敢懈怠。再大一點又過科考成了進士,家國棟梁青年才俊,風光無二。他很少說不知道,他應該事事都成竹在胸,風雲之中立定如山。
他也不敢不能說不知道,可是在陸笙面前,這三個字輕而易舉地落地,不用擔心令人失去信念或者辜負誰的期望,更不用擔心被攻讦。
他可以坦然地說自己是天地之間的混沌兒,是愚昧無知狂妄自大的癡兒。
手上忽然傳來一點點的暖意,崔息低頭,原來是陸笙的指尖。
崔息轉頭看她,她正認真地數天空的星子,因為要擡起一只手,所以挪過來了一些,也可能是自己不肯坐太遠,她的位置不夠了。
“好多的星子。”
崔息擡頭,漆黑夜幕正有無數星子遍撒,它們閃爍不停,這份氣勢浩蕩得令人暈眩。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阿樂,你看到了什麽?”他有些好奇她眼中的天象是否有其他意義。
“哪有這麽高深。雲塵你看,在這裏的秋夜的前半夜是沒有完整北鬥的,但再過一段時間北鬥就會回到天上,而鬥柄冬指時也意味着春天。”陸笙用手指在天空點來點去。
走镖時從南到北,在沒有網絡的夜晚,星子就是她最好的陪伴。
她知道崔息說的是《易》裏面的詞句,那是古人對天象的解讀。每當這種時候她就覺得念頭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現在坐在人間,念頭卻飛向天空。
十萬年以前,十萬年以後,渺小如苔花的人都可以坐下來,擡頭看星星。時光仿佛在一種類似永恒的圖景之中,只是據說以現代為基點的十萬年後,北鬥七星的模樣會發生變化。
又不知道往後的億萬年裏,在人類編年史中,串起太空歷史的是否會是這些閃爍了億萬年的星星。
畢竟,它們是如此酷似故事中那一點又一點散布的伏筆。
在這個世界的千年後,人類會不會揭開自認為的第一個伏筆,登上神話中的皎月呢?
陸笙的念頭縱橫跨越無視時空,但一想到自己看不到故事結局她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2]。”
看着天空,崔息輕輕背誦,他生命中關于北鬥的語言,最響亮的是這一句,如同北鬥星一樣亮着,為自己領航。這句話又如同史家紙筆鈎沉一般将崔息心事牽扯,強烈情緒初嘗快要陷落時他聽到一聲貓叫。
“喵。”
窩在陸笙腿上的小貓輕輕叫了一聲,打斷了兩個人的思索,兩個人又回到此刻。
陸笙撫一撫它的頭,輕聲說:“噓,回去就給你吃肉。”
崔息的手像被春風吹拂的柳枝一樣無法自控,手伸過去,中途又轉折了方向,最後落在小貓的腦袋上,他伸出食指刮一刮這個小家夥的腦袋。
眼神卻在偷看陸笙,一抹光落在她頰邊,蠟燭明明只帶來模糊的具有顆粒的光點,但照出來的人竟然異常生動鮮豔。
陸笙發現他在看自己,遞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回去嗎?”崔息在快要空白的腦海裏鈎出一句。
“回去吧,回去給它洗個澡。”陸笙點點頭。
她沒看出來吧?她看不出來的。
崔息在心裏自問自答,其實逃脫巡夜人視察的某刻裏,他意識到這件事是荒謬的,可自己還是跟來了,心似有好風憑借,升到煙水茫茫之間去尋覓隐現的虹光,跟随她獲得眼前的快樂這件事實在難以克服。
崔息警醒自己:沒有賦予的能力,就不應該跨出那一步,最好心思也收起來,君子應克己。
這樣反複告誡已有多次,但收效甚微。
他只好慶幸,陸笙并不那麽在乎他。
想起佛經中語,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3]可人在夜裏沒有光又要如何,站在原地等待嗎?
兩個人各懷心思,一步步走回去,這片夜冷而黑,走到府後門時燈籠卻亮着的。
陸笙忽然問崔息:“我家被燒縣令大人是不是也有責任?秦厭要跪,那大人你……”
不知為什麽,歡喜也帶來征服的欲望,其實這話陸笙說出口就後悔了,想想也就罷了,怎麽還說出來?縣令和雲塵的兩個身份還也是憑他自己切換。
陸笙啊陸笙,今晚怎麽這樣得意忘形呢?
她感嘆,這心氣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明明撞過南牆,也低頭賠笑,甚至有狂徒妄想,可遇到崔息,她發現原來自己的脾氣還沒變。
她不太喜歡自己的,之前學會了很好的僞裝,偏偏遇上了崔息這塊他山之石,溫柔似水地破了自己辛苦磨砺的塵世皮殼。
怎麽辦呢?自己的脾氣沒人喜歡的。
陸笙思考怎麽圓話的時候,崔息向她行禮:“任憑夫人處罰。”
燈下的他把自己的缺胯袍一掀,衣擺被風托着,下落得居然有幾分雅致,他跪得也不疾不徐,單腿往前一步半跪在陸笙面前。
“不不不……不用。”陸笙急得犯結巴,愣神完後立刻把人扶起來。
崔息臉上卻始終挂笑,看她着急似乎還笑得燦爛了一些。
至于回府,兩個人用的翻牆這一招,只是甫一落地就被豐娘和秦厭“遇見”。
“還是豐娘推得準,公子和笙姐姐果然是從後院落的地。呀!怎麽還有一只三花貓?”
“喲,真是,有點像秦厭當年的可憐勁,以後肯定是只健壯的貓。”豐娘拿燈照一照,貓瘦弱得有些可憐,毛色也黯淡。
秦厭把三花貓聚起來,問:“不如叫阿洗怎麽樣?!”
“那不錯,你是厭,它是喜。”
“不,不是喜歡的喜,是洗幹淨的洗。”秦厭逗一逗三花的小爪爪。
豐娘不理他,問陸笙和崔息如何,結果兩個人還真同意。
“取的什麽字。”豐娘輕聲嘟囔。
秦厭不管,他一直叫它:阿洗!阿洗!阿洗!
陸笙示意崔息附耳過來,她氣息落到他耳垂上。
“這個洗,是阿木淩名字的意思,她的名字有除去一切污穢的意思,碧空如洗和随波洗石的那種模樣。”
崔息緊握住手,臉微微發燙,語句的意思藏在她舌尖風後,迷霧升起,他心懸懸,還好最後能捉住話裏的意思。
取完名字,四個人認認真真判斷了一下小貓的出生時間,并且在退休居裏讨論要不要給它洗澡。
三花聽不懂人話,現在正眯着眼蹲在爐邊吃飯,阿靈在旁邊和它面對面一起吃,她嘴巴裏含的是陸笙給的桂花糖,秋天的嗅覺落在甜蜜裏居然可以一直存下去,又想着給阿婆帶一顆,甜滋滋的味道,她一定喜歡。
第二日午時,楊珞雲帶着紙過來,走到退休居的時候發現一群人都聚在那。
她走近,原來是在給一只瘦弱三花洗澡。
“夫人,哪裏來的三花呀,瘦成這樣。”
陸笙神色自若地回答:“在路上撿的,看它可憐。”
“它已經有名字了,叫阿洗,不叫三花了。”秦厭轉過臉來對楊珞雲說,他臉上還有三道爪痕。
“這是什麽名字?”楊珞雲有點茫然,沒有彩頭也跟它的特征無關,明明小三花的背上有紡錘似的圖案,叫毛錘多合适。
豐娘看到楊珞雲沉思的表情就知道,她也覺得這名字怪。
“雲娘子,你看這名字,怪吧!”
“嗯……是有一些,你看小貓那到那,像不像個紡錘。”
“是有些像,诶唷,小毛錘!”
楊珞雲驚喜,豐娘居然懂她。
陸笙沉思,毛錘和阿洗?這兩個名字難道不是半斤八兩嗎?
她覺得還不如叫它三花,想着想着又驚恐,不會吧,難道縣令府邸最大分化竟然來自她從謝宅順的小毛咪!
幸好,洗完澡把貓放在爐邊時,發現這三花貓對什麽名字都有回應,叫它三花它會睜開眼看看你,叫它阿洗和毛錘它也會睜開眼看看你。
秦厭卻不滿意:“笨蛋,怎麽什麽都應!”
更不滿意的是小毛團子喜歡粘着陸笙,明明陸笙是最不搭理它的那個。
“可能我救它于水火之中吧。”陸笙撫一下毛團子,繼續折騰自己的種菜大業。
她已經把種子用溫水泡過以後先種在小小的粗陶薄杯裏,這種小杯很容易壞,但燒制方便,所以價格低廉。
陸笙看重它便宜又容易打孔的特性,就算不打孔有些也有很好的疏水性,對于培養種子來說,它的缺點都是優點。
至于放在裏面的土壤,這是陸笙仔細配過的,全用肥沃的怕它們以後适應不了,所以對半開,這裏面她也放了兩盆全肥沃土和全後園土的。
它把這些土陶杯子放在壁爐上面的擱板,也寫了木簽區分,這樣春播的事就算走了第一步,下面就是要根據作物特性來翻地。
在翻地之前,她還得優化一下自己的堆肥處。
之前挖坑那辦法不太好,因為發酵會産生熱量,而熱量會殺死土地裏的生命。這土壤的構成十分複雜,不能格殺勿論。
除了優化還有美化的工作需要思考,全一氣堆着太難看,最後建個小石牆,再安排點蕨類青苔,或者用花牆也好,種淩霄、木香這樣的攀援植物遮一遮,或許種金銀花、牽牛花也不錯。
“禀管事,有一走貨郎在門口求見。”一仆役前來禀報。
陸笙心裏有些狐疑,走貨郎一般都是喊幾聲,可一點動靜也沒有。
又說求見,是為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