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隹崖跟着父親一路同行,從亂花迷人眼的謝府穿行而過。

今日是每季相約之日,兩家雖然都帶着一家獨大的野心,但危難之時還是達成了合作。

隹家土人多,能與南邊商路相通。謝家北人多,能往北邊運貨,所以即便是看不順眼,該合作還是得合作,都有貨要出手。

“崖,看看你謝伯伯家的春庭,這移步換景的精巧确實很有本事。”

隹黎拍拍自己這個剛成年的幼子,希望教他一些欣賞花園的本事。

年輕的隹崖皺着眉,沒有領會父親的心意,他覺得這裏有些狹窄,不如山中自在。

“山上的花草可比這裏的開得好,繁茂又多姿。”

“那山上的花草可有這裏層疊排布的好看?”婉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隹崖的心輕輕顫了一顫,他一時分不清自己這是因為被發現而尴尬,還是因為對方的聲音如泉水敲擊石塊的美妙律動。

謝栖真擡手撥開海棠花枝,從春色裏走出來。

鵝黃嫩綠的春衫被風捧起,隹崖覺得眼前的女子像春日神女。

他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子,體态纖細優美,如蘭花之莖,面又如山色倒影。

“犬子無知,樂于莽野。”

隹黎比謝栖真大一輩,不會自降輩分賠禮道歉,但面子總是要給的,畢竟謝莘這個老不死的礦頭最近很是器重她。

“隹伯伯說笑了,山林與園林各有意趣。”說完她微微福了福身,說自己賞花困乏,先離去了。

“父親,這是誰?”

隹崖第一次來謝府赴宴,并不認識這裏的主人家。

“喜歡了?”隹黎斜一眼自己這個孩子。

隹崖點頭,“喜歡,父親要為我做媒麽?北人是不是要做媒?”

隹黎的巴掌寬厚,一下拍在他的後腦勺上。

小子身軀踉跄一下穩住身形,有些生氣地問:“父親,你打我做什麽?”

“看你白日做夢,把你打醒。”

隹黎拿出腰間的煙袋點燃,咬住包金銅的煙嘴深深吸一口再把煙吐出來。

隹崖在旁邊嗆煙,他聞不慣這個味道,跟着火似得難受,他現在就是被煙熏的蜜蜂,嗓子疼眼睛疼。

“我怎麽做白日夢了?咳……咳……”

隹黎不言語,四處看一圈,這始終不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說些話還要有所顧慮。

于是他繼續往前走,如果自己的兒子不是白癡,那麽等會兒他就會明白,自己如何不相配。

隹崖終于解脫,呼吸了幾口花園香氣繼續跟着父親,這一次他沒有并排同行,跟在他身後,盡管還是吃了不少的煙霧。

謝家的屋子很大,走過草木茂密的花園又要走架起的水道,很難相信,居然在自家裏有一個這麽大的水池,池上有一座亭,已有幾人落座談笑風生。

隹崖看他們穿的是華服錦緞,年紀也比自己大,遵從父親的提醒,這時候他不應該說話。

父親向謝家人介紹自己,隹崖含笑含人,哥哥、伯伯都有。原以為這已經結束,沒想到還要繼續走,謝家人如同分散在山林之間的野菌子一樣,這一叢,那一叢。每次看到父親就會拍拍自己的背,暗示自己要開始叫人。

隹崖有些厭煩了,不是說來赴宴嗎?怎麽這麽麻煩?飯不見一碗,人倒是遍地走。

“父親,什麽時候吃飯?”隹崖看到父親的煙抽完,立刻小步跟上去。

“再過一個時辰。”

“什麽?!”隹崖快吓死了,到底還要向多少叢北人蘑菇說話!

但之後隹黎帶着他走到一座大屋前,大屋左右種滿了桂花樹,有一塊大匾挂在那,上書兩個字“蟾宮”。

……

什麽破名字,隹崖搓一搓胳膊,北人自诩風雅,這狗屁的風雅。

走進去,屋子裏有缭繞的煙,一縷青色徐徐向上。

隹崖捂一捂鼻子,可吸進去的那點空氣告訴他,這一點也不嗆人,反而有一種沉靜的味道。

屋頂居然畫有彩繪,繁複的花朵盛開,圖形變換,他有些眼暈,但隹崖還是時不時偷看一番,頂上的那一抹藍色太神奇,他可從沒見過這樣濃郁而純淨的藍色。

“待會兒坐我身邊,不要說話,捱過這裏就可以吃飯。”隹黎已經知道小兒子有些不喜歡這裏,又順着他的目光過去,他為小兒子解釋,這是一種寶石磨成粉做的顏料。

“好!”

隹崖聽哥哥們說謝府的飯好看又好吃,吃飯的時候還能看美人舞蹈。

-

謝栖真坐在水亭裏看話本,等會免不了要與隹家争論。

他們管南線,自家管北線,現在北線能運的貨物更多,當然以自家優先,如何壓制他家的貨物數量,這是一個要緊的問題。

“娘子,應去蟾宮了。”

婢子來催,謝栖真把話本放到婢子手上,離開水亭向蟾宮去。

開門時一堆人盯着她瞧,隹家的那位小兒子也一樣。

謝栖真已經習慣這樣的注目,不再有膽怯與不适,連謝家的太公都認可她的野心與才華,她有什麽好怕的。

試問,在這個縣裏誰不應該注視她呢?謝栖真捏住泥金帔子,向衆人大方地施以一禮。

隹崖目光追随着她,看她如何優雅入座,又如何倒茶。別人的話語化作昆蟲似得嗡鳴,堂上只有謝栖真是真切而清晰的。

“隹家憑什麽與我謝家同分北道水路?”

隹崖心一緊,她在說什麽?

“哦?那謝娘子說說,又憑什麽不能同分?”隹黎又點起這煙。

謝栖真美麗的眼睛微微彎,臉上挂起笑。

“隹家吃不下。”

“吃不吃得下與我們平不平分是兩回事,失了這次機會,以後你們還肯吐出來?大家做了這麽多年生意,玩這種把戲?”隹黎歪頭将嘴裏的煙吐盡後道。

他們隹家或許這次吃不下,那下次呢?不能只看眼前,也要看以後。

南方的路線還大有可為,認真耕耘遲早把謝家擠下去,到時這永平縣就是自家說了算,隹黎眼睛眯起,自己有後手他家也有後手,不敢讓啊。

“隹伯伯,此次硬要平分我看行不通,您叫那些商船空着回去,以後人家還會來麽?做生意要講信用,您說得很對?不必玩什麽花招。這次我們謝家占七,你們隹家占三,以後你們能提供多少就提供多少,各憑本事。”謝栖真還是不讓。

“哼,若非我去了南邊,這次我能讓你們一家去談?誰知道你們使了什麽把戲。我就這麽說了,除非對半,否則南邊的路以後別想走。”隹黎冷笑,反正不怕招式老,管用就行。

謝栖真脾氣上來了,看隹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怒從心頭起,這個賊老頭,老是掐着南方路不放。

偏偏這是爺爺必争的地方,雖然為什麽她也不大明白,經營北線不是更大有可為麽?

“隹伯伯,南邊的路子若沒有我們謝家的銅,你又怎麽能走得那麽遠呢?”

隹黎眼睛一閉,叼着煙不說話,一陣又一陣的煙霧模糊了他的面目。

謝栖真看到他這樣聽不進人話的模樣深呼吸一口,心裏湧現出一股掀桌子砸他身上的沖動。

謝林這時候站起來,繼續與隹黎談,左一言又一語,從勸服到罵戰。

隹黎說謝林目光短淺,也不止目光,他哪裏都短淺,所以生不出幾個兒子。

謝林憋紅了臉罵隹黎的兒子都在山上逛,為商不進取官道,以後萬萬不能長久。

隹崖與謝家人合力把他們拉開的時候心想,完了,這是吃不上謝家的好酒好菜,也欣賞不到歌曲舞蹈。

拉開後他給父親喝了些水,隹崖左看右看,謝栖真不知在何處了,沒有陪在她父親身邊,如春日一般溜走不見。

隹崖問隹黎:“父親,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

“你去殺一頭野豬,槍要刺到哪裏?”

“自然是心髒。”隹崖說得很肯定。

“那這次說話的目的也一樣。”隹黎對小兒子有些失望,他大概不能接自家的産業,他的天性不在此。

隹崖說:“可這不是殺野豬,是吵架。”

隹黎按一按自己的胸口,剛才吵架争辯甚至渾水摸魚都是因為聲音大而紅臉,現在兒子的這番話他的心口是真有些不舒服。

“好了,閉嘴等吃飯。”隹黎不想與他說話。

“還能吃飯?吵這麽厲害還能吃飯?”隹崖有些震撼,甚至以為父親是在開玩笑。

可不一會兒,居然真有侍女來引人出去,一走出這蟾宮,謝林謝伯伯就走過來。

他先是拍拍隹崖的肩膀,然後對隹黎說:“你兒子真壯實!”

“你姑娘有頭腦!”

“別想占我們家便宜。”謝林嫌棄。

聽兩個長輩一副前嫌盡釋模樣,隹崖摸不着頭腦,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這樣吵過以後還能繼續說笑,到底是敵對還是友好?

又走了一段路,本就昏的天色愈發暗,隹崖的眼力好,在還能看清路的時候聽到那位謝伯伯命人點燈。

自己身邊也多出一位仆役,燈火裝在紙糊的燈籠裏。那燈面上有一片墨竹,它吃下光影的痕跡落在隹崖的衣袍上,像月下的樹影子。

忽然耳邊一陣清脆聲響。

“隹崖?”

他回頭,果然是那位神女一般的謝栖真。

隹崖心裏歡喜,父親說不要白日做夢,可沒有說夜裏不能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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