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一,殿下的往事
番外一,殿下的往事
1.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願陛下聽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再然後呢?小十一還記得嗎?”
“回父皇,記得。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朕教過你一遍就記得了,不愧是朕的小十一,就是聰明。
朕的這些個兒子裏,就數你最聰明。
小十一想要什麽獎賞?”
“是父皇教的好,兒臣不敢居功。”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小十一知道朕為什麽要教你這篇文章嗎?”
“父皇說這是千載傳頌的君臣魚水情,諸葛丞相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治世之能臣。
父皇是在為我大寧的人才所憂心。”
“是啊,才能不及諸葛丞相萬一,野心和欲望卻比誰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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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桌前,皇帝将白青岫抱在懷中親近,講到盡興處還會摸一下白青岫的頭發或是臉頰,偶爾撚一塊糕點塞入白青岫的口中。
多麽溫馨的父子相處的畫面,看在錦妃眼裏卻那樣的心驚。
錦妃是當今陛下的寵妃,十一皇子白青岫的生母,區別于“賢良淑德”四大後妃,陛下專門賜予她一個封號,錦是蜀錦的錦,它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稱——海棠。
“細雨初憐濕翠裳,新晴特地試紅妝。
無人會得東風意,春色都将付海棠。”
皇帝對于錦妃的評價是豔而不妖,正如這海棠一般脫俗。
她是特別的,無論從相貌出身還是皇帝對她的态度,都足夠特別。
她是異國不遠萬裏前往長安“和親”的公主,她是異國獻上的最珍貴的珍寶,她是無數的貢品裏最昂貴的一件。
小國寡民,國貧積弱。
他們只有如此以祈求天朝上國的庇佑,而她又哪裏是什麽公主?
有那麽一批人從小學習大寧的語言文字,學習如何勾\引男人。
有朝一日,從裏面挑出一位或是幾位上品的進獻給大寧的皇帝,他們國家的人的相貌與大寧不同,但審美總是共通的,她便是這群人裏最好的禮物。
又豈止是皇宮,有人的地方便有争鬥,只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這争鬥也更為慘烈而已。
她一個異族人在大寧又有何根基可言,她不争等到哪天被人害死了也是悄無聲息的,所以她必須得争,用盡所有的心思和算計争奪這虛無缥缈的所謂的皇帝的寵愛。
可這算計裏,不包括她的孩子,她在異國他鄉血脈相連的孩子,她存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她多麽希望她懷的只是一個公主,她一定竭盡所能為女兒找一個好的歸宿。
而不是一個有繼位可能的卻血脈有異的皇子。
那掌握天下財富地位的位置太過誘人,奪嫡之争有如養蠱,不能從裏面拼殺出來多半也是死路一條。
可她不能給孩子任何的助益,孩子母親的出身甚至會成為孩子最為人诟病的地方。
她的孩子天資聰穎,皇帝教了一遍就都記得了,她又怎麽能不欣慰?
可是……
心口泛着酸澀,連喉口也泛着苦,她卻有口難言。
皇帝起身,錦妃就連忙迎上前去伺候。
見皇帝拍了拍她的肩頭,那眉眼滿含笑意,笑意卻未達眼底:“袅袅,你可真是替朕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錦妃屈膝一禮:“為陛下開枝散葉是臣妾的本分。”
“朕還有政務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皇帝捋須一笑,随即便走出了房門帶着他那浩浩蕩蕩的儀仗遠去了。
錦妃叫來了方才随侍在房中的宮女太監們,半威逼半利誘:“今日之事,本宮不想在旁人口中聽見半個字,你們可明白?”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她的阿岫聰穎,可到底年幼,不懂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可他們身處深宮,等阿岫自己明白就晚了。
她把白青岫帶到房中又屏退了所有人,将其抱在懷裏問道:“阿岫,告訴母妃,自你上書房以來,先生可曾誇獎你?”
白青岫用那雙澄澈無辜的眼眸看着母親,那言語間難掩驕傲:“我那些皇兄們學的都沒有我快,先生自然時常會誇獎我。”
她也想誇獎她的孩子啊,畢竟還那麽小卻那樣優秀,可是不能:“日後,你不能再這樣出風頭了。
那些纨绔子是怎麽做的你要學着他們,至少在人前都應該如此。”
白青岫眨巴眨巴眼,滿是疑惑不解:“為什麽?”
錦妃捏了捏白青岫的臉頰:“你以後會知道的,你只需要記得母妃是為了你好,母妃不會害你。”
白青岫面露為難:“可他們不去上學堂,我也不去嗎?
父皇會責怪的。”
“你需要記得你的父皇有很多孩子。”錦妃的懷抱緊了緊,“只有娘,是全心全意的愛着你的。
至于課業……娘教你。”
那言語平靜,卻是那樣悲傷。
白青岫回抱住了這溫暖:“母妃會嗎?”
“我當然會了。”為了你,娘什麽都可以會,更何況只是教你念書而已。
課堂上教的她會教,課堂上不教的她也要教,她不會的就去學,為了她的孩子。
為了孩子,她要哄住皇帝,她要綢缪算計,她要學這些治世經典……
2.
“你剛才說的什麽?”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發音,她怎麽會不明白?
她有如浮萍,在這個國家漂泊無依,驟然聽見鄉音,頓時熱淚盈眶,感慨萬千,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下了狠心打了白青岫:“你是大寧的皇子,你這輩子都只能說大寧的官話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那言語絕望又悲怆。
白青岫哭着不斷地說着知道了。
兩人在這一刻哭作一團。
不知是什麽時候從自己口中聽來的,也或許是夢中的呓語,她又豈能不清楚她的孩子沒有錯?
那錯的是自己嗎?
她曾以為錯的是這個世道,可或許自己也錯了,她不該生下白青岫,後悔卻不後悔……
“媽媽錯了,媽媽不該打你,媽媽跟你道歉。”她松開了懷抱蹲下身來與之平視,用繡帕擦拭着白青岫的淚水,“你剛剛說的是媽媽的家鄉話,可媽媽不是大寧人。
你是大寧的皇子,很多人盯着你,都想要害你。
這些話以後要忘記好不好?”
錦妃恨不得白青岫能夠與他的另一半血脈徹底斷絕關系,可自己是他的母親卻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投生誰家不好,可偏偏投生在了自己的肚子裏。
白青岫抽泣着似懂非懂,他擡手去擦拭母親的眼淚:“我以後不說了,母妃不哭了好不好?”
那心軟成一團,酸澀得不像話,她又哭又笑,連連颔首:“好,不哭了不哭了……”
她将白青岫抱入懷中起身掂了掂重量:“我們阿岫似乎又重了些,這麽好看是誰家的孩子啊?”
喜形于色,小孩子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又被逗得咯咯大笑,笑得牙不見眼:“我和媽媽這麽像,當然是媽媽的孩子了。”
神情舉止在這一刻凝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像她真的是什麽好事嗎?
王公貴族間分桃斷袖之事常有,卻不為情,若有一日……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嚴肅的要白青岫發誓:“日後不論淪落到何種境地,都不能出賣自身。”
她經歷的不想讓孩子再經歷一遍了。
白青岫伸出手,那聲音軟糯卻又透着認真:“我發誓不論以後淪落到何種境地,我都不會出賣自身。”
彼時,白青岫信誓旦旦地告訴母親:“娘,你放心。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的道理您早就教過我了~”
3.
“本宮記得是你做錯了事情,你的主子要打殺你才被本宮用了人情要過來的。”
彼時的江引還不叫做江引,以數字代替稱謂。
白青岫在冰窖裏關了整整一夜,躺在塌上高熱不止,那蒼白的臉色氣息微弱得仿佛沒了生機。
哪怕是個成年人被關在冰窖裏這樣久的時日也得重病,更何況是個孩子?
她早就沒有尊嚴這種東西了,跪在皇帝面前百般求告,才讓皇帝“大發慈悲”地将她的孩子搜了出來。
禦醫說:只怕是晚上一刻……
皇帝勃然大怒,要求徹查,可又能查出來什麽?
遭殃的不過是底下辦事的宮婢太監們。
她的阿岫又怎麽可能是貪玩兒所以尋不見人?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沒有人會為了個孩子大動幹戈。
這才拖延了整整一夜。
前一日阿岫還吵着鬧着說要出宮去,說他在宮外認識了個很漂亮的哥哥,那個哥哥被人欺負,不知道對方過得好不好,萬一需要他幫忙找不到他怎麽辦?他要出去看一眼才安心。
錦妃笑着問他:“有你漂亮嗎?”
白青岫不住地颔首,試圖讓母親相信他的言語:“那當然了,比我漂亮多啦!”
他拽着母親的衣袖搖晃:“您是不是不信啊?您就相信我吧,我說的是真的……”
錦妃莞爾,無奈道:“好好好,我信。”
昨日他還這樣活潑,如今怎麽就……
這麽多年過去了,若沒有白青岫,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江引半跪着:“是,主子。”
錦妃取出帕子掩唇低咳,尤是不斷地為白青岫擦拭着身子:“知道本宮為什麽要救你嗎?”
“主子……”江引仍舊低着頭,“屬下不知。還請主子要保重身體。”
“本宮身患絕症,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最多也就幾年而已。”她的神情似是苦澀,又似是釋然,“不對,紅顏薄命,一開始我就活不長久的……”
江引擡首,他還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可卻瞧出了幾分擔憂來:“主子……”
那帕子上咳了血,她悄無聲息的掩去了,後妃本就難以接觸到前朝的臣子,更何況是她呢,她拼盡全力為白青岫打算,可能做到的不過是其餘後妃為她們的孩子做的的萬一。
想來皇帝寵愛她也有這個原因,與前朝并無糾葛,她最“幹淨”,皇帝在這兒也最自在,那些個朝臣們哪怕去扶持一個美人的兒子,也不會同她“同流合污”,誰叫她這個妃位是徒有虛名呢?
她只能靠這張臉,靠她所謂的“性情”,靠施與奴婢們的小恩小惠,一點點一點點地去打算……
“我不是你的主子,他才是。”錦妃指的是躺在塌上昏迷不醒的白青岫,“我死後,你跟着他聽他的吩咐行事,必要時舍去性命也要護他周全,但他平日裏過得如何——你不必管。
算我求你的,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求你……”
江引跪地叩首:“屬下發誓屬下會效死命以報主子恩德。”
“好,好,好。”她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語境各有不同。
4.
錦妃失寵了,幾乎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
可對于錦妃而言,卻是刻意為之。
既是藥石無醫之症,她便隐瞞了病情,容顏會逐漸凋零,她卻想在皇帝心中留下最好的一面,并非為情,為的是等她逝世以後,皇帝會念及同她的情分顧及他們的孩子一二,哪怕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也不能悄無聲息地被人暗害了,至少先在這深宮之中長大再談其他……
只是自己這個母親看不到他長大和成家立業了,說起來可真是失職啊。
白青岫失憶了,這個說法也不準确,他記得自己是他的母親,卻忘了大半的舊事。
人這一生能記得的東西是有限的,幼年時的記憶本就會漸漸模糊,錦妃怕來日白青岫會忘了自己這個母親,如今倒不用害怕了,反過來想或許是一件好事……
“錦母妃,您怎麽了?”白晴眉幾次來找白青岫,早就察覺出了錦妃的不對來。
錦妃扯出一抹笑來招呼白晴眉:“三公主來了,又是來找阿岫的?先坐下來陪本宮說說話。”
等白晴眉坐了下來,她又問:“你剛剛說什麽?”
白晴眉欲言又止,按理說錦妃是她的長輩,她不該多嘴,可最後還是說了:“您冷待他,又不讓我見他,您是他的母親,他會傷心的。”
“可本宮若像從前那般對他,他才要長久的傷心。”錦妃屏退了左右,屋內只剩二人,她說,“前些日子阿岫生了場大病,失去了很多記憶。
也恰好本宮身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你說這不是正好嗎?”
白晴眉本來年長白青岫幾歲,身在宮中,又怎麽會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早就聽出來錦妃的言下之意: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既心疼白青岫從此就要孤身一人了,又可憐錦妃就要這樣帶着誤解的死去。
白晴眉唇角甕動:“錦母妃,有什麽要托付給我的嗎?”
“如果……”錦妃深深的看着白晴眉,百般猶豫掙紮之下,她起身對着白晴眉一拜,“如果有一日他過得……不好,還望公主殿下施以援手。”
白晴眉慌忙起身去扶她:“錦母妃這樣可就折煞我了,他是我弟弟,我自然會幫他……”
皇家親情淡薄,可這姐弟倆卻待彼此真誠,錦妃只能将一分希望寄于此,希望他們長大後還能如舊。
若不是知道自己死後,白青岫的處境會何等步履維艱又何至于這般狠心絕情?
自己當然可以為他再計劃得周全些,讓他的日子過得好些,但別人的庇佑都是虛妄的,只有他自己成長起來才能夠真正的立于這天地之間。
送走白晴眉後,錦妃學着那些中原人想着為孩子做些衣裳,可這粗糙的針腳怕是會有失于皇子的身份,她又将針線拆了,卻止不住的弓下腰去咳嗽,一口鮮血咳在了布料上……
那神思恍惚:我是錦妃,我是皇帝的妃子,我是奴婢們的主子,可我叫什麽呢?
名字是父母送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我沒有給阿岫取名的權利,其實我是想給他取名為長安的,唯願他平安,願他如這興盛千年不衰的都城長安一般。
可是啊,我似乎把自己的名字忘了……
5.
一年後,錦妃薨逝,陛下哀恸不已,追封其為貴妃。
白青岫戴孝随儀仗将錦貴妃送往皇陵下葬。
白晴眉看他那神思恍惚,三魂去了七魄的樣子忍不住關切了句:“人有生老病死,你母妃不希望你太難過。”
白青岫看向白晴眉木木地說了句:“我哭不出來……”
他沒有說的是:
明明所有人都在痛哭流涕,可我哭不出來。
我哭不出來,可卻那樣的難過。
我為什麽要難過呢?母親明明對我不好……
可這一切的一切,都沒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