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火光漸漸從身後遠去, 通往地底更深處的甬道濕滑狹窄,寬度只容一人行走。兩人手中的火折子時明時滅,茍延殘喘地維續着僅有的一點光亮。

他們已經走了許久, 長期處于這種壓抑環境下讓聞厭有些煩躁。他一煩躁就喜歡去挑賀峋的刺,在對方手中的火折子再一次閃了他一下後,對身後的賀峋道:“師尊, 您現在是落魄得連個像樣的火折子都拿不出來了嗎?”

賀峋就去看自己手中的東西。

這還是他很久之前做的。

小徒弟剛跟着自己時乖得不像話,哪怕逃亡途中條件艱苦,時不時風餐露宿, 也沒發過一次脾氣,像是生怕被丢下似的,可憐巴巴地一路委曲求全。

有次兩人途徑一處山谷,崖底的風嗚嗚地吹,方圓百裏內沒有一絲光亮,長時間行走在其中,都會讓人恍然以為來到了陰曹地府。

後來的聞小魔君這時才丁點大, 身高腿長的男人在前面走着, 又不會專門停下來等他,聞厭只能努力小跑着追上對方的步伐。

修行之人的五感靈敏,哪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能準确辨認前路。可聞厭不行,他此時就連操縱體內的魔氣都磕磕絆絆的,看不清路摔了好幾回。

斷斷續續的動靜終于引起了賀峋的注意, 讓他良心發現停了下腳步。

他打了個響指, 指尖躍動起明亮的火苗, 在兩人間投下一片柔和的光, 然後賀峋就看到了自己小徒弟的模樣。

白嫩的臉頰上橫亘着好幾道擦傷,身上的衣裳也變得灰撲撲, 眼中本來是強忍着兩汪淚,一見賀峋看過來,晶瑩剔透的眼淚就下來了,哽咽着小聲叫師尊,像是對眼前人極為信賴依戀一樣。

要不是早就搜魂看過對方往事,賀峋怕是都要相信了。但這不妨礙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如人所願當個有求必應的好師尊。

“怕黑嗎?”賀峋問。

小聞厭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接着就見賀峋指尖的那撮火苗漂浮到了空中,安靜地跟在他身側,對方則在崖底四周轉了轉,搗鼓了一陣,然後拉過他的手,往手心裏放了一個小巧的火折子。

上面附了防風防水的法術,輕易不會熄滅,外圈的材質非金非玉,甚至還刻了流雲暗紋,燈火一照,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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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峋手裏也有一個,再次往前走時,他還是沒有刻意停下來等他的小徒弟,但前方始終亮着一團穩定的火,和聞厭手中的光亮遙相呼應,似乎永遠也不會走散。

所以當賀峋低頭看到了熟悉的流雲暗紋時,笑了笑:“厭厭,這是你的,你手上拿着的那個才是我的。”

聞厭:“……”

聞厭猛地剎住了腳步,只落後他一個身位的賀峋便撞了上來。

這段通道又窄又低,他剛好能夠直起身,賀峋要微微彎腰,這一撞就把他自己整個人都撞進了對方懷中。

聞厭還沒意識到,氣勢洶洶地一扭頭要和人吵,接着便看到了賀峋黑沉沉的那雙眼,正看着自己笑得興味盎然。

聞厭沉默了一瞬,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又默默把頭轉了回去,可此時是賀峋不讓他走了。

伸手一勾他的腰把他扯了回來,賀峋低頭在人耳邊問:“厭厭怕黑嗎?”

“什麽?”聞厭有些沒跟上對方突然轉換的問題,“當然不。”

聞厭看了看兩人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明白過來賀峋的意思,眼眸一彎,故作驚訝道:“師尊那時真的信了呀?”

“是啊。”賀峋看着他似笑非笑,應得非常自然,把下颌搭在他頸窩,“哪像你,從小就是個小騙子,嘴裏沒半句實話。”

聞厭回以一聲不屑的冷哼。

在徒弟準備往外走時,賀峋又把人拉了回來,親昵地問道:“厭厭看起來對這段路很熟悉的樣子,之前已經走過一遍了?”

聞厭裝作沒聽到,看着前面目不斜視。

賀峋就把他下巴掰了過來,和他四目相對,非常虛心地請教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剛才入定不過片刻,你走不了那麽遠。”賀峋感受到懷中的身軀有一瞬間的僵硬,彎起唇角,繼續不動聲色地恐吓道,“是不是又沒聽為師的話?”

“都說了你多少回了,厭厭,如果你總是這樣為師會很苦惱的。”

聞厭撇開眼神:“我沒有。”

賀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後親了下他的臉頰,欣慰地道:“那便好,為師的好徒兒果然最乖了。”

聞厭汗毛倒豎,一把将人甩開,轉身就往前走。

賀峋噗嗤一聲笑了,彎着腰,走得沒人那麽快,知道直接喊人肯定不聽,便故意挑對方感興趣地講:“厭厭,你不好奇為什麽我回來後功法都變了嗎?”

果不其然,聞厭的腳步慢了些許,轉頭纡尊降貴地賞給他三個字:“為什麽?”

賀峋道:“我們所修的功法便是如此,到了最高一重,經脈內府就會損毀重塑生出靈力,一旦與原來的魔息成功融合,修為一日千裏。”

這聽起來不符合現有的任何一種修煉功法,但聞厭卻是相信的,他如今隐隐察覺到的趨勢與賀峋所言一字不差。無論是修為更進一步,還是研究怎麽解決之前修煉出的岔子,最好都能盡快拿到後續的修煉方法……可是對方會那麽輕易地給自己嗎?

如果對方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還好,如果知道了,聞厭不用想都知道對方一定會以此相要挾。

然後就聽賀峋感嘆道;“厭厭,當年你不應該那麽早動手的,你看,都沒學全,自己又琢磨不出來,還落下一堆毛病,弄得怪可憐的,多虧啊。”

“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賀峋看着霎時變得警覺萬分的徒弟,憐憫地笑着提醒道,“厭厭,我回來後,每晚抱你都不知抱過多少次了,你現在什麽情況我會不知道?”

聞厭的臉色霎時一陣紅一陣白。

賀峋還完全以他的反應為樂,怕徒弟不跟自己動手似的,繼續慢悠悠道:“你有晚還去為師的那間私庫了,不過打不開,看樣子應該試過很多次了?”

一股寒氣從心底直沖天靈蓋,任誰得知被人這樣在暗中窺視了不知多久,都不會毫無反應。

“很意外嗎?”賀峋看人僵直的模樣,便像是教導徒弟一樣語重心長地道,“以後注意些,別那麽不當心了。”

聞厭靜默了片刻,最終彎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徒兒謹記師尊教誨。”

如果除去聞厭眼中躍躍欲試的殺意,和賀峋眼中毫不遮掩的深沉,這時候任誰看都是一副師慈徒孝的場景。

說話間,兩人已經順着狹窄的通道往外又走了很遠,空間終于開闊些許,兩個人可以勉強并肩而行,空氣中的濕氣也越來越重,讓地面都變得有些滑溜溜的。

沒了修為後,聞厭畏寒穿得多,旁邊有石塊被大氅擋住了,差點滑倒,連忙一把拽住身旁賀峋的胳膊。

賀峋毫無預料,也被他抓了個趔趄,腳下的地面又恰巧出現了一個小斷層,魔域中讓人談之色變的前後兩任魔君就這樣毫無形象地一起摔倒在地,狼狽地咕嚕嚕往前滾了幾圈。

賀峋将人按在懷中,給自己嬌貴無比的徒弟當了個人肉護墊,滾完停下來的時候都要被氣笑了,捏住人後頸:“故意的?”

聞厭趴在賀峋胸膛上,周身被護得嚴實,沒哪裏磕了碰了,于是就稍顯心虛:“不是。”

他對上賀峋的時候難得有這幅表情,有些像闖了禍被捏住後脖頸的貓,漂亮的眼瞳有些游移,顯得溫順又乖巧。

賀峋剛眯了眯眼,就被人往嘴唇上親了一口,像是讨好,又像是明目張膽的算計。

賀峋笑了一聲,其中的意味再熟悉不過,讓聞厭下一刻就站起來往旁邊躲了幾步。

賀峋起身向人走去,在徒弟要繼續往旁走的時候把人扯回來按在自己身邊:“厭厭,你看。”

聞厭本能地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接着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掉進了蛇窟,一路走來的潮濕滑膩也完全符合蛇類的生活習性,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處十分簡陋的殿堂,其下有流水潺潺,已經有些接近人類的建築。

最上方的高臺卧着個龐然巨物,聞厭眯着眼,沒了修為讓視野較以往有些受限,只能感覺那有些像一條體型過于驚人的蚺蛇,不過似乎極度煩躁,尾巴用力地甩來甩去,哼哧哼哧地不斷噴出灼熱吐息。

底下正是聞厭之前見到的那些小蛇,畏懼地縮在遠處,靠近一些的是另外的巨蚺,垂着頭圍在高臺周圍,俯首聽令一般。

看到這時聞厭的目光霎時一凝,對賀峋低聲道:“那條蛇就在那!”

賀峋點頭,和人确認了是哪一條,道:“它們現在還沒發現我們,你就待在這裏,我去取血。”

聞厭不答應,在這人手下吃過的無數次虧讓他防備道:“不行,我怎知你拿到後會不會又用這個要挾我?我要親自去!”

賀峋道:“……為師在你心中就是這般無恥?”

聞厭一臉“難道不是嗎”的表情。

徒弟的不信任表現得實在太過明顯,賀峋難得被噎住了片刻,回想了一下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點頭認同道:“好像也是。”

語氣輕松愉快,好像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聞厭一聽都要炸了,理智壓制着才沒和人當場打起來,冷笑一聲,當即就大步往前走。

賀峋幾步追上來,強硬地把人扣住,在徒弟瀕臨爆發的邊緣放緩了聲音:“聽話,為師的修為還沒完全恢複,等會兒可能顧不上你。”

聞厭笑:“我會看好自己的,師尊只要擔心等會兒別順便被我宰了就好。”

“最中間那條是化龍失敗的蛟。”

聞厭一愣,臉上驚詫一閃而過。

蛇走蛟,蛟化龍,怪不得世傳禹北界中有神獸蹤跡,卻一直沒人真正見過,原來竟是藏在了地底深處。

他眨了眨眼,識時務地迅速改口道:“好的,我就待在這,哪兒也不去。”

賀峋低低地笑了起來,把人拉過來吻了下發頂:“放心好了,為師的命還攥在你手中呢。”

聞厭看着人往前走去,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燃燒起來,朝蛇群的方向用力一甩,附上了法術的火焰霎時燒開一片,底下的小蛇瞬間焦黑一片,巨蚺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嘶嘶吐着信子四散躲開。

賀峋就看準這個時機,飛身而上,短刀往下一紮,瞬間穿破厚實的鱗片,用早就準備好的容器接住了飛濺開來的血。

眼看一切順利,聞厭突然心頭一跳,看到火光中的黑蛟猝然睜開了金黃的豎瞳,在賀峋身後無聲無息的張大了嘴。

一把銀針登時就甩了過去。

“吼——!!!”

黑蛟一聲怒吼,狂躁地撞翻了周圍的石柱,然而狠狠紮進眼睛的那枚銀針卻紋絲不動。

賀峋轉身就見到自己徒弟差點被那條黑蛟一口悶了,飛快地把人往自己懷裏一拉,側身迎上了黑蛟那猙獰的爪牙。

噗嗤——

皮肉被刺破的細微聲響出現在耳畔,聞厭卻覺得耳膜都被震得生疼——因為賀峋的臉色瞬間以一種不正常速度的灰敗了下來。

“師尊!”他大概這輩子都沒這麽急迫地喊過賀峋。

對方冰冷的指尖扣着他的手腕,空蕩蕩的經脈中突然湧入一股同源的內力。

賀峋言簡意赅道:“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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