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鹹魚

鹹魚

檀稚這次煉的長生金丹未完全提純精化。

朱孝南吃了連着發燒了三日後——退燒了。

曾經人來人往的養心殿現在剩下空蕩蕩的宮殿。

宮女與太監被遣發到其他的地方,留下安雲軸一人。

朱孝南坐在金絲楠木椅上擡頭看着養心殿門沿上的一幅有礙觀瞻的朱砂畫。

文祯明叛變,邱恒派遣到南原駐守邊陲,殿外重兵把守,自己與羽林軍失了聯系。

沒了兵權,他成了被架空的天子。

朱孝南眼神愈發的陰沉,五指逐漸收緊。

案上的折子被一掃而下,其中幾本跌落到一雙鞋履旁邊。

“吾弟,動怒傷身,文祯明叛變早有跡可循,只是你并不放在眼內。”朱九昭俯下身撿起折子,展開。

折子裏是地方官吏極其敷衍的廢話。

“你還來做什麽?”朱孝南瞥了他一眼。

“文祯明在你登基繼位後的第三年借你之名将西北軍營占為己有,擁兵自重,引起百官彈劾,在那時就已經反映出了他巨大的野心……”

朱九昭拿着折子走近,一步一步登上臺階,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朱孝南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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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但沒有追究文祯明的罪名,還把西北軍營拱手相讓,到底是什麽讓你對他如此放心?”朱九昭雙手撐在案上,極具壓迫感。

“那你說說,我該相信誰?是你還是母後。”朱孝南嗤笑一聲,癱坐在椅上。

朱九昭指尖一麻,沉默幾秒後。

“文祯明也奇怪,他拿下最大的兵權,卻選擇安靜管轄西北軍區,他為何要這麽做?”說着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利刃。

“他為什麽這麽做,你去問他,跑來朕這兒發瘋做什麽?”

朱孝南視線落在泛着寒光的利刃上,眼中乍現幾道自嘲。

“你很奸詐,利用一副昏庸無能,沉迷長生之道的外表,将禍水東引讓文祯明替你擋下一切紛擾,再利用聖巫女把李虛中除掉,還把邱恒派遣到南原,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文祯明不聽你支笛?”

朱九昭把玩着利刃。

朱孝南此刻眼底有了明顯的情緒變化,胸腔劇烈地上下起伏。

氣息開始紊亂,窒息感逐漸攀上喉嚨,指尖掐進掌心的肉裏,哮喘病發了。

朱九昭額角的青筋繃直,“別以為裝病就可以蒙混過關,你回答我!”

安雲軸趕到朱孝南身邊,一下一下輕拍他單薄的背,“霁王,陛下他身體不适,請他日再來吧。”

朱九昭“……”

他垂眸看着虛弱如蝼蟻的弟弟,唇角勾起一瞥譏笑,“既無法承皇權之重,當初何必費盡心思争之?”

“阿兄,身在宮中有誰能真正決定自己的命運,是你還是母後?”朱孝南強撐着身體的疼痛,一字一頓道。

“陛下龍體欠安需靜養,即日搬至太安殿休養,派太醫過來看着他。”朱九昭奮袖轉身離開。

朱孝南眼神如在深淵裏的困獸一般,陰冷潮濕。

“把寧希堂裏的桃樹燒了!”

“陛下,在寧希堂三日前大火,煉丹房內找到一具燒焦的女屍。”安雲軸低聲試探道。

“……”朱孝南強忍許久的一口黑血湧上口腔。

*

一路上文祯明沒有跟檀稚說過一句話,全程沉默着。

在确認他不會拿自己的脖子來磨刀後,檀稚放松下來,乖乖待在一邊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

少女手肘靠在窗邊,腦袋枕在手上,望着陌生的水鄉,輕舟穿梭過石拱橋,兩岸嬢嬢在叫賣吆喝着。

“九返丹每月煉一顆,我允許你每月出門一次。”文祯明眼底倒映着少女的臉頰。

檀稚眼睛移到文祯明身上,“朱孝南被你們軟禁起來了,還要那個丹幹嘛。”

文祯明沉默了幾秒。

“沒有解藥他便需要一直吃,若是你能把解藥做出來了,他就不用月月受鑽心噬骨的煎熬。”

檀稚黑白分明的瞳孔微微一顫,細眉輕擰,額前的碎發随風拂動,表情在此刻有些僵硬。

倘若他之前逼迫她煉這顆丹是為了控制朱孝南。

可眼下朱孝南已經淪落成砧板上的魚肉,根本不需要再用此手段。

假若,那顆丹根本就不是朱孝南服用的,而是……

斂在衣袖下的五指握成拳,指甲掐進肉裏。

當年在宮牆下驚鴻一瞥的少年,此後他遭受所有不幸皆來自她。

愧疚宛若一條長滿荊棘的藤蔓纏繞着她,刺得滿身傷痕。

權傾朝野的逆臣,不過是朱孝南用鐵鏈拴着的一條惡犬,而她成了那條鐵鏈。

少女的愁緒寫滿臉。

文祯明平靜自若的面容隐隐漏出一抹愠色,口吻不禁刻薄了幾分。

“每月準時準點給我,晚半刻,朱孝南那個月別想吃了。”

檀稚只覺耳邊響起一股刺耳的耳鳴,周遭一切失去聲音。

宮牆下的一眼,她還能安慰自己,是有人要少年入宮,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別人。

但那顆丹只有她能夠煉成。

檀稚低頭看着自己的一雙手,蒼白的手不知從何時起沾滿鮮血。

纖細指尖發着抖,鼻尖泛起酸澀,視線開始模糊。

一滴淚徑直滴落在掌心,随即淚眼不受控地傾落。

檀稚雙手捂着臉,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聲音似在鼻腔裏發出,輕飄飄地不知在對誰說。

文祯明氣息一滞,青筋攀上他的手腕,手背。

她竟為了朱孝南哭着求他,多麽可笑。

就在文祯明滿腔的郁結之氣難以抒發時,瞳孔一縮。

少女環抱住他的肩,衣袂上沾着的中藥材的氣息萦繞在他鼻尖。

檀稚帶着哭腔,額頭枕在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月月精煉的丹是一顆毒藥,更沒想到朱孝南會把它用在你身上。”

文祯明沒有說話,肩上傳來一陣濕潤的冷意。

檀稚不敢去面對文祯明的眼睛,虧欠他太多太多,多到她無法承受。

少女在發抖,文祯明似沒察覺般淡淡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檀稚竭力壓抑着嗚咽,碎發淩亂貼在臉頰上,稍微擡起頭看向他,“欠你的,我會盡我所能的償還。”

文祯明眼睫沉下來,別開臉,“宮裏聖巫女已經死了,以後你留在江南。”

“好。”說完,檀稚低下頭,淚水再湧上眼眶。

少女淺淺抽噎着,哭了一路,哭累了就身體蜷曲在一團。

雙眼目光渙散落在燭臺火舌上。

她千想萬想都沒想到,每月準時準點上貢到宮裏的丹藥會流入文祯明的口中。

朱孝南騙她,為了不讓她發現将一顆毒藥分成兩半煉,這樣做既讓雙方不起疑,無法直接控制文祯明這把利刃。

深夜裏,檀稚在睡熟後,唇邊輕輕地呢喃:“以後……檀稚與你同悲……同喜。”

紗窗外夜空沉寂,川流倒映遠方萬家燈火。

文祯明靠坐在榻上,眸底神光隐于陰影暮色中。

*

等檀稚再次睜眼時,望着天花板遲延了一秒,猛地撐起身來,頭傳來一陣刺痛。

房間布置得淡雅,床邊香爐燃着安神香,輕煙冉冉升起。

暖陽透過薄煙落下來,讓眼前的一切染上一層光暈。

自己是怎麽從馬車上去到房間裏的,腦袋還像是被砸了一棍般痛。

檀稚出了房間,走在積滿雪小徑裏,一路上沒見着活人活物,冷清得很。

“邱将軍的軍需物資斷讓高家斷了,帶着三十萬大軍與僅剩的物資在南原死守。”

熟悉的聲音從隔牆裏傳來。

“邱将軍,英雄本色讓人敬佩。”文祯明溫吞道。

“若是南原失陷,南蠻外族就如一江洪水北上,不日恐會直沖京城,請文大人出手相助。”祝之欽俯下身雙手一拱道。

“你放心,高家愛慘了這大好山河,金庫銀庫。”文祯明聞着茶香慢道。

對方漠視生命的态度讓祝之欽不禁言辭犀利道:“南原的百姓就該如此犧牲嗎?”

“祝将軍心懷大意,朱帝閉關休養,文某不過是一階下官,朝廷之上說不上話,現在江南只求個安靜。”文祯明垂眸不看他一眼。

“覆巢之下無完卵,宜人江西水鄉只會出現在太平世下。”祝之欽雙手握成拳,嗓音有些微抖。

朱九昭名義上監國,卻是高氏獨攬大權,多名大臣被高厚華罷免官職,取而代之的是高氏族人。

朝廷格局動蕩,無人能夠與之抗衡。

文祯明沉默着不為所動。

突然,祝之欽慢道:“我想檀姑娘也不想生活在動亂的時局下。”

文祯明輕擡眉眼,過了許久後道:“聖巫女死了。”

祝之欽不說話,從袖袍內取出一封信,“這是祝野托我給檀姑娘的信。”

“就以一封信,祝将軍就覺得我會幫你們?”文祯明目光落在那一份有些厚度的信封上。

“這一節緞帶,文大人可眼熟?”祝之欽将青綠的緞帶解下來,壓在信封上。

“祝家真是兄友弟恭,讓文某開了眼界。”文祯明譏諷道。

“非凡時刻,非凡手段罷了。”祝之欽道。

“這封信在你們這裏值多少軍需糧草?”文祯明起身逼近,一雙黑眸沉視着他。

“一年的。”祝之欽脫口而出。

文祯明聞言半側過臉,視線落在不遠處的牆角上,鄙薄地輕笑一聲,“趙寧送客。”

檀稚踩在歪脖樹上,踮着腳尖眼睛堪堪高過牆體。

她目光跟随着趙寧把祝之欽送出府邸,信還沒給她呢……

寧希堂突然傳出她的死訊,她與祝野都沒好好道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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