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鹹魚

鹹魚

簡陋的草屋此刻挂上了白绫,神臺前燃放着兩支白燭。

檀稚跪在沈大娘的靈位前,合上雙眼,沉聲低吟着活人無法聽清的經文。

沈牧飛穿着孝服,伴随着吟誦的經文聲,一滴眼淚滑過他的臉頰。

他在想,阿娘與兩只小狗會很樂意聽到這個聲音,“謝謝你,阿稚。”

誦經的聲音停了下來,檀稚望着沈牧飛斟了一杯烈酒,然後倒在地上。

檀稚眼睛一紅,“何須致謝,阿姊…周楠依是我讓她留在江南的,我只是在做我應做的事。”

沈牧飛搖搖頭,“不是你的錯,就算你不收留她,她的目的始終都是我們,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想着法子留下來。”

檀稚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好繼續誦經。

“阿稚昨晚不是問我,為什麽我們對你這麽好嗎……”突然沈牧飛又道。

他獨自斟了一杯酒,擡手一飲而盡,過了半晌才道:“抱歉是我騙了你。”

“什麽?”檀稚轉過身去。

“或許,你可以喊她一聲,阿娘。”沈牧飛再飲一杯烈酒。

檀稚擡眸看着靈位上寫着——沈楊發妻吳氏之位。

熟悉的字組成一個靈位,活着的人賦予它意義,承載着活人對死人的思念。

檀稚沒法将她與母親這一詞關聯起來,在她的腦海裏早已沒了父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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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記憶裏有的不過是青衣族族長周明語,親如阿姊的周楠依,竹馬摯友祝野……

“我,三歲就沒了父母了。”檀稚低着頭。

沈牧飛把酒杯一放,對着酒壺長飲一口,借着酒壯人膽,“你在怨我們把你賣了嗎?可知道那時候是個吃人的年代,他們是迫不得已的。”

“不怨,是人都要活着,把人賣了,我們都能活下來了,不是嗎?”少女口吻淡淡的,仿佛不是在說自己。

“阿父,他進京不是有霁王的把柄,他是為了你,為了你……”沈牧飛臉頰緋紅,眸底染上些許醉意。

“為了我?”檀稚狐疑看着他。

“我們聽聞聖巫女死了,傷心死了……可是你又突然出現在江南,開心死了,阿父說你過得不開心,才會以這種方法逃出宮。”沈牧飛停頓一下,一雙黑眸凝視着她。

過了很久,久到神臺上的白燭燃盡,升騰起一縷青煙。

檀稚以為他喝醉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牧飛阿兄?”

沈牧飛拉住她的手腕,放下來,“你是被青衣族的族長賣走的,他需要一個女童來替他女兒做聖巫女,他當時見你在田裏埋着森森白骨,一眼相中你。”

檀稚神情茫然了幾秒,“聖巫女是占蔔定的。”

“占蔔的事,你自己信嗎?”沈牧飛嘴角勾起一抹嘲笑。

聖巫女的人員原改是誰檀稚并不在意,不怨父母,不怨族長,也不怨周楠依。

只因事情已發生了無法逆轉,再去追究只會成了執念。

“所以,沈大伯是打算去京城把這件事公之于衆的?”檀稚緩道。

“對,阿父覺得是虧欠了你,所以不顧我們的反對,自己一個人獨自上京的,這件事一直是我們的一個心結。”沈牧飛低着頭,眸底掠過一陣複雜的情緒。

“沒用的,當今天子根本不信鬼神,他要的是一個能夠為他煉丹的聖巫女。”檀稚清澈的眸底閃過一陣黯然。

“阿父是為了你上京的,看在生育之恩份上,求你幫幫他……”沈牧飛拿起酒壺斟了一杯烈酒。

酒面倒映着月光,泛起一陣微渺的潋滟。

沈牧飛看出了少女的猶豫,“算是阿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你,阿父已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最親近的人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根本沒有這顆痣。”

他說的是檀稚眼睑下的那顆小紅痣。

晚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奠字的兩束引魂風随風輕擺,白雪走來蹭了蹭她的掌心。

檀稚伸手摸了摸柔軟黑得發亮的毛發。

沉默許久後,心終究是動搖了,不為親情,只為了這幾個月以來的交情。

“可我,可我也沒辦法救沈大伯。”檀稚道。

“我有辦法。”沈牧飛連忙道。

檀稚撫摸着白雪的手一頓,擡頭,“什麽辦法?”

“你偷偷跟我一起去京城找阿父,文大人肯定不會放任你不管的。”沈牧飛望着靈位道。

檀稚望着沈牧飛,他的五官仔細看确與她有些許相似之處。

心底此刻亂亂的,“可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救了他,我和你去京城,他不一定會跟着去。”

“我看得出他心悅你。”沈牧飛沉聲道。

檀稚環抱着白雪,心情有些忐忑,萬一是她自作多情,一廂情願。

沈牧飛側身将酒杯推到她面前,“阿兄不會騙你,今晚你就留在我這兒,他會忍不住來找你的。”

檀稚皺起眉頭,端起放在眼前的酒一口悶了下去,烈酒穿喉,不适應地皺起眉頭,“真難喝。”

沈牧飛又給她倒了一杯,搖頭道:“酒這種東西,能讓你忘掉煩惱,喝醉了什麽都不記得。”

檀稚眉頭緊鎖再悶頭喝了一杯,小臉慢慢地已有些輕紅。

沉默了幾秒後,她猛地放下酒杯,嗓音裏帶着一絲濕潤,“可今天他生氣了……”

沈牧飛高舉酒壺,把最後一滴酒喝完。

他放松癱在水泥地上,望着房梁上纏繞着的白绫。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身旁的少女傳來均應細微的呼吸聲。

檀稚第一次飲酒,喝了兩杯抱着白雪醉暈過去了。

“對不起阿娘,我只能這樣做了。”沈牧飛自嘲一聲合上雙眼,身體蜷縮在一團。

*

洋洋灑灑的雨絲拍打着屋檐的瓦磚,發出滴答聲。

花棚下,男子玄色素袍上落着幾朵紫藤花,側臉隐沒在陰雨蒙蒙的夜色裏。

在絲雨中,他拿起油紙傘,出了門。

沈牧飛家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大門被文祯明擡腳踹開,“沈牧飛!”

隔着蒙蒙細雨,沈牧飛抱着昏睡過去的少女站在草屋前。

走近聞到烈酒獨特的醇厚氣味,文祯明五官線條略顯冷硬,“你給她喝酒?”

“嗯,喝了些。”沈牧飛彎腰放下少女。

文祯明冷冷地瞥他一眼,沉默着躬下身,背着少女離開。

絲雨朦胧,兩岸柳枝低垂入水。

石拱橋上男子撐起油紙傘,背着昏睡的少女,任由雨水沾濕了他的衣袍,油紙傘依舊往少女的那邊傾斜。

檀稚覺得睡得不舒服,摟在文祯明脖子上的手臂收緊了幾分,“文大人。”

少女的聲音軟軟的,像垂柳拂過溪水般柔軟。

“嗯。”文祯明鼻尖發出淺淺的一聲。

檀稚那顆毛絨的腦袋枕到他的脖頸間蹭了蹭。

細軟的碎發無意中掃過他的皮膚,驚起一陣微顫。

“你生氣了……為什麽?”少女說話間,溫熱的氣息夾揉着淡淡的酒香全灑在他耳廓上。

文祯明覺晚風悶熱起來,氣息開始微沉。

腳下一頓,放下少女。

俯下身掰過纖薄的肩讓她面對自己,臉上神情裏藏着一絲試探,雙眸近距離盯着微張的朱,慢慢靠近。

就在肌膚相親的前一刻,檀稚擡手擋住自己的唇,說話含糊不清,“不行,不可以。”

文祯明心髒仿佛被一把攥緊,指尖末梢痙攣地微顫,嗓音嘶啞近乎失聲,“為什麽?”

剎那間一個聲音在腦海裏不斷回響,宛如厲鬼低吟——

“阿稚跟朱孝南以前就見過,她沒告訴你吧?”

“我想她是不敢告訴你……”

文祯明顫抖地深深吸一口氣,窒息感從鼻腔蹿上大腦。

下一秒他探頭向前,薄唇吻在少女的手心上,鼻尖呼出熾熱的氣息将周遭的空氣染地發熱。

他低着頭把檀稚抵在石欄上,隔着一只綿軟無力的手,用力而壓抑地親吻着。

少女修長的眼睫顫抖着,眨眼間掃過他的挺拔的鼻梁。

文祯明微微松開了檀稚,望着她醉意醺然的眸底,尾音輕輕挑起帶着一絲蠱惑,重複着,“為什麽?”

兩人停在小溪岸邊,雨點一點點打濕了文祯明的肩頭。

檀稚細眉輕皺,迎上他的目光,醉意未醒,嗓音裏帶着些濕潤,“你表白了嗎?男女授受不親,夫子沒教過嗎!”

文祯明怔住一秒,沉聲輕笑,眸底倒映着水中月與她的身影。

唇角親昵在她眉心處磨蹭,以一種非常直白的口吻道:“我心悅你。”

“……”少女的臉頰不知是酒精熏染還是羞澀,耳根到臉頰紅得發燙。

文祯明喉結輕滾,道:“那你,你喜歡我不?”

檀稚不語,纖細的手揪住他的衣襟,往自己身前一拽。

文祯明覺後頸一勒,沒有反抗很自然地湊過去,一雙黑眸凝視着少女。

在相距咫尺的時候,檀稚猛地踮起腳尖,雙眸緊閉半抿着嘴唇,聳身而上。

在他臉頰快速地親了一下,眨眼之間臉頰的餘溫散去,留下的只有兩顆悸動的心。

文祯明将她輕輕擁在懷裏,五指放在她的後頸上,慢慢地捋着她有點亂的長發。

“我生氣,你期滿我。”口吻輕道,他願意等,等到她清醒自願告訴他的一日。

檀稚小小掙紮,擡起脖子仰視他,眼底有些迷離。

文祯明薄唇在她耳邊低沉,“小騙子,你有哪幾句話是真話?”

少女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他臉頰上,“你很好看,真的;我不介意,真的;想和你在一起耕耘作樂,真的。”

“以後不許騙我。”

“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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