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鹹魚

鹹魚

檀稚掀起眼簾看了一眼臉上略帶愠色的男子,低下頭沉默着。

何聖瑛敏銳地嗅到兩人之間不對勁的氛圍,默默撤了,免得殃及池魚。

文祯明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時間都凝滞在這一刻。

檀稚似乎感受他的目光,頭壓得更加低了,恨不得找個被子把自己嚴實地蓋起來。

半晌後,他繞過她徑直往外走去。

擦過她身側時,他的衣袍拂起一陣輕風,鬓邊的碎發淡淡掃過臉頰。

檀稚的心一顫,擡起頭只能瞧見他離開的身影。

在衙門外下起淋漓細雨,水窪倒映着衙門前兇狠的石獅像,一股陰沉沉的氣壓彌漫開來。

文祯明撐開油紙傘,側過身淡道:“過來,回家。”

聲音很輕,輕得宛如在時間縫隙裏悄無聲息地淌過。

檀稚心沉甸甸地猶豫好一會兒才撩起裙擺跟上去,乖巧地站在他身側半步的距離。

沉默中并肩走了少頃,她的肩頭濕了些許,衣衫濕漉漉地黏在身上不舒服。

她偷偷擡頭瞥了男子一眼。

文祯明撐地傘傾斜在一邊,他身形本就高挑,傘撐得自然有些高,雨水全撇進來。

檀稚淺皺起眉頭,拍拍落在肩上的水珠,朝他靠近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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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瞬間,原本繃直的嘴角放松下來隐隐勾起一抹滿意的笑意。

文祯明意識到自己不自覺上揚的嘴角後,心怔住。

對方不過是做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動作便能讓他輕易地原諒了這個口是心非的少女。

他是那麽渴盼她的靠近,急迫得到她的承認……

握着傘柄的手不禁指發了白。

“早上去哪兒了?”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男子的口吻淡淡的,似随意地問了一句不關緊要的問題,答案是什麽不重要,只是希望得到回應。

“文大人……我,我衣衫要濕了。”檀稚試探性提醒着。

“站那麽遠當然濕……”文祯明薄唇張了張,手中的傘傾斜得更厲害了。

檀稚抓緊衣袍,往他的身邊靠了靠,纖細的手慢慢擡起撚住他衣袖的一角,此刻心間盈滿朦胧不确定。

她杏眼眨了眨,輕抿了下嘴唇道:“沈公子跟我說,他是我阿兄。”

“我知道。”文祯明半斂着眼,傘不經意間往另一邊傾斜着。

“這你都猜到?”檀稚錯愕地擡頭看着清俊的男子。

在陰雨天下,他深邃的五官顯得淡了許多,江南五月的煙雨抹平了他平日眉眼間的那抹陰戾。

“不是猜的,是我們墜潭……”文祯明話淺一頓,“晚膳那日,他趁你不在與我說的。”

檀稚耳根感覺一燙,“原來那日給你說的是這個,可重點不是這個……他那是騙我的,我把他關衙門裏了。”

“騙你?”文祯明道。

“他為了救他阿父騙我,其實他們一家都是人牙子,把我拐回去賣出去,所以不用救他阿父了……”檀稚道。

她并不是惋惜到手的親情突然沒了,而是感覺到被好友利用欺騙。

檀稚瞧見他身形一頓,骨節分明的手擡起來,在她頭頂停滞了半秒,轉而拂去自己肩頭上的水珠。

“你做得很好,把他關進去,這樣沈乘風就算逃過了京城通緝,回到水鄉自然會來找他兒子。”他語氣平靜道。

她的視線落在他垂在身側的手,心底竟泛起一陣陣酸澀的失落。

他怎麽了?

昨日不小心碰到他的紅線,生氣了,但依舊是給她做了晚膳給了臺階,雖她錯過了。

可今日那傾斜的油紙傘,她有好好把握住,這事不應該是翻篇了?

可他為什麽還要這樣……

“是嗎,你在京城通緝了他父親?”檀稚随口一提,心底塞滿對那只收回去的手的疑惑。

“對,假如周楠依只是因為你與沈家接觸,而大費周折地殺人滅口,你不覺得這太小題大做了嗎?”文祯明道。

檀稚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話從左耳進右耳出。

“所以定是從霁王那裏得知了什麽,她才會如此,直接通緝沈乘風便可弄清一切,但讓他給逃了,不過今日倒是通過她意外得知,霁王要篡位。”

最後一句他突然語重心長道,眸底一陣漆黑倒映着她的臉頰。

“篡位?”檀稚的思緒稍稍拉回,那朱孝南豈不是要……

“對,他要把朱孝南拉下龍椅。”文祯明打量着她的臉上的表情。

檀稚注意到他突然的目光,喃喃低語,“你不用這樣盯着我……怪瘆人的。”

文祯明收回目光,不再說話,腳步默默地似加快了些。

他比檀稚身量上高許多,他走兩步,她要趕着三四步才能跟上。

文祯明餘光注意到少女有些濕的鞋襪,步伐慢了下來,沉思幾秒後轉身彎下腰,“我背……”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少女繞開他徑直離開。

薄唇半開靜置在這一刻,他的指尖顫抖得有些痙攣,掌心發着酸,“你要去哪兒……”

文祯明嗓音剎那間有些低得破音,聲音仿佛斂在枯井裏的沉吟,沙啞而破碎。

“老板,給我一籠包子。”檀稚擡手擋着雨,小跑到包子攤。

“……”文祯明低垂的眼睫顫着,投下來的淡淡陰影擋住了他眸底的陰郁的神光。

少女一襲·融在煙雨裏,裙擺處沾了水跡,她站在那裏,宛若一朵生長在泥濘裏的蓮花。

文祯明望着她朝他方向走了過來。

她眉眼含笑小口咬了一只小籠包後,遞到他面前,“吃一口?”

少女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他的陰鸷,戾氣橫生的臉,他是那樣的醜陋,這副模樣連他自己看見都覺得惡心。

明媚,一塵不到的她,本能地厭惡他才是正常的。

他們能夠走到一起已是世上難事,他竟還想奢望她能夠馬上接受他。

文祯明皺起眉頭,握着拳頭,“你不用勉強自己。”

檀稚一愣,漆黑的眼珠一滾,“我沒有勉強,我是真心想給你吃一口的。”

她踮起腳尖,把手裏的包子盡可能地喂到他唇邊。

文祯明低眸望着她,微涼的嘴唇被小籠包裏的陷燙得起了一陣紅,他依舊沒有躲開,或是舍不得躲開。

耳邊雨滴聲仿佛被隔絕在外,只聽得見彼此的紊亂的心跳聲。

他微歪過頭,在少女咬過的旁邊,淺淺咬了一口。

檀稚看了一眼他咬過的地方,笑意淡下去,抿了下嘴角,“好吃嗎?”

文祯明望着水窪裏倒映的自己,三分克制,更多的是晦澀不明的情緒,一個學不會用眼睛微笑的男人,“好吃。”

檀稚俯下身擋住他自省的視線,擡眸問:“那我們回家?”

“嗯,回家。”文祯明道。

*

入夜,檀稚視線渙散在房梁上的某處一處。

文祯明剛剛的反應明顯是不對勁的,可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她回來的路上參了一路也沒有參透。

不像是生氣,或是賭氣。

他那樣自視清高,傲骨臨風的人竟也會露出方才的表情。

初見文祯明時,他被困于鐵牢裏,長發披散衣衫不堪,渾身找不到一絲幹淨的地方,唯有他的一雙眼睛,怨恨怒意,純粹得沒有一絲雜念。

在污穢鐵牢中他上身矜貴清冷的骨氣分毫不減,她內心深處所神往的東西。

周明語在聖巫女人選占蔔上動了心思,她一直都知道。

替周楠依成為聖巫女,淪為沒有自由的傀儡,她該憤怒。

只是接受了青衣族的庇護,她不能有憤怒。

她羨慕眼前清俊少年能夠明目張膽地表達自己。

再遇文祯明,他已成為權勢蓋天的逆臣公公,挾天子專斷國政,他人生的不幸與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理不清分不開,她害怕他會尋仇。

可偏偏是這樣的一個人,讓她有了契機離開青園,離開鑲了黃金的皇宮。

“跟我走,帶你看盡山河萬物。”

他是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

江南水鄉一個如詩如畫的地方,她開始幻想着與他在分享剩下的歲月裏的靜好,安穩,天地之中,黛瓦之下,一雙人。

此次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舊患,她切身地意識到,他無比的介懷自己不是一個健全的男子。

若是讓文祯明知道了她才是令他陷入泥濘裏的罪魁禍首,他會怨她一輩子嗎?

檀稚側身緊抱着自己的被褥,把稚氣的臉頰埋進去,細細感受着胸腔的氣息漸漸短促。

這個秘密就讓她自私地隐瞞下去,一直瞞下去……

“睡了?”門外的一道清冷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檀稚猛地起來,打開門,“怎麽了?”

月色遁入戶中。

少女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這段時間好不容易養回來的氣血前功盡棄。

文祯明望着她,道:“明日一早我把你送去濟南,我要去京城了,這次是真的。”

剛剛夜幕月初出時,霁王的影衛潛入望江園,被他們發現殺了幾個。

他已不放心将她留在江南。

檀稚愣住,眼角瞥見他身後,站在院裏的何聖瑛,他手裏拿着帶血的繡春刀環抱着胸口,“這麽急嗎……”

“嗯。”文祯明垂眸注意到她踩在地上未穿鞋襪的腳丫,氣息一沉。

他側身走進房內,反手關上門,轉眼間一手穿過腿彎曲,臂彎穩穩地将少女托起。

檀稚驚哧一聲,雙手本能地環着他的緊繃的脖頸,“文大人?”

幾秒後她耳廓稍稍一紅,把頭埋進他的肩頸間,環着他的手收緊了些。

她感受到他身體微微僵住,耳尖以眼可見的速度泛紅。

檀稚心髒怦怦地撞擊着胸腔,鼓起勇氣在他耳邊低吟道:“那就明日再走?”

文祯明下一秒把她放在床邊。

那雙原本執筆握刀的手捂住她的腳,口吻卻如常平靜道:“為什麽不穿鞋?”

“……”檀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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