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鹹魚

鹹魚

檀稚再次入宮是三月後的一個梅雨天,這場雨陸續下了一整個月。

在入宮拜見完皇後娘娘後,周明語又讓她一個人待着。

他們要商讨的事,一個少女不會喜歡聽。

檀稚憑着記憶來到放滿靈位的宮院,宮道上濕漉漉的,她走在上面濺濕了裙擺。

宮院裏幽靜潮濕,落葉都被雨水沖刷到溝渠裏。

樹桠上挂着靈幡,大殿門沿貼了好幾張用朱砂畫過的黃符,殿內還彌漫着一股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雄黃。

神臺下的一個香爐烈火升騰着,熱浪裹挾着灰燼飄揚在空中,青煙缭繞中跪着一少年。

“怎麽我每次見到你,都在跪着?”檀稚盤腿坐在他的身邊。

朱孝南的臉色比起三月前要慘白了許多,一股萎靡病态籠罩在臉上。

聞聲,他微斂的眼睫擡起,“你就是占蔔選定的聖巫女嗎?”

他的嗓音沙啞低沉,猶如藏在霧霭中低吟的惡犬。

“算是吧。”檀稚随口答道。

朱孝南呼吸遲緩,側過臉看她,“是母妃……讓你來找我的?”

這三個月,他一直讓影衛在暗中調查蓬萊的檀氏女眷,一點消息都沒有猶如大海撈針。

他不得不開始懷疑同一天入宮的那名氣質如幽谷蘭花的聖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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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升起的一刻,開始慶幸他們有着外人不可剝奪的羁絆。

下一秒他又憤恨在未來,她會成為別人困住他的一道枷鎖。

皇後、朝臣希望看到的是一位沉迷道家、長生之術的太子,他需要成為這樣昏庸無能的太子。

他們的關系只能是君臣,卻不能是友人至親。

“沒有,這次是我最後一次入宮了,之後我都沒法再入宮看你了。”檀稚覺得眼前升騰的火焰灼得熾熱難受,直接将它蓋滅了。

青煙成縷升起,散入空中。

“為什麽?”朱孝南不再跪着,起身居高臨下看着她,“你要去哪裏?”

“我這輩子都要在青園裏為我的陛下煉長生金丹。”檀稚語氣輕描淡寫,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朱孝南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慘白的臉難得有些別的顏色,“我也将會在這兒……度過我的一生。”

他在這個皇宮裏出生,成為皇子,太子,天子,也将會在這個皇宮裏閉上雙眼,他的年年歲歲,朝朝暮暮都離不開這一方天地。

他們是相隔千裏的同命人……

檀稚抿了下嘴唇,“要不你給我一個你最愛的東西,我帶着它出宮,這樣你也算是離宮了!”

少女的話天真浪漫卻不切實際,但朱孝南真的聽進去了。

他在衆多靈位的後面拿出了刻着【五皇子朱孝南之位】的靈位放到檀稚的手裏,“把它帶去青園,供奉起來。”

檀稚看着靈位露出為難的神情,進宮前需要搜身确保沒有利器才能入宮,出宮也要搜身确保沒有攜帶宮中私物。

靈位雖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可上面刻的字卻見不得光,要将這塊靈位要帶出宮去簡直是天方夜譚。

“有沒有小一些的東西?這個太大了,出宮會被發現的。”檀稚擡手纏繞着垂在肩頭上的黑發。

朱孝南的一雙黑眸透過青煙望着她,“那我在你身上留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檀稚覺得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讓人脊梁骨發冷,後退了半步。

“在你身上畫一樣東西。”朱孝南道。

檀稚一雙圓圓的杏眼看着他拿起神臺上沾上墨汁,不禁來了興趣,問道:“畫哪兒?”

她撩開袖袍露出兩截纖細淨白的胳膊,“可……畫上去一沐浴不就沒了?”

“你坐這兒,不會掉的。”朱孝南拉着她,讓她坐到神臺上。

他有些發涼的手扣住她的腳踝,筆尖蘸了墨汁勾畫出一片葉紋,“這樣,你帶着它出宮,永遠不要回來……”

細軟的狼毛若有似無地輕掃在皮膚上,很癢,檀稚忍不住地在發顫。

“別動,畫歪了一會刺出來就不好看了。”朱孝南把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認真地畫着。

“什麽?刺!”檀稚聽到這個字就開始覺得痛,掙紮得更厲害了,“別別別。”

朱孝南停下手中的筆,掀眸凝望着她,“你要反悔嗎?當着我朱氏列祖列宗言而無信?”

悵然獨孤從他的眸底溢出來,檀稚難以說不,“那可會痛……要不我自己來?”

他低頭思索少頃,“行,我來畫,你自己刺。”

雨水劃過宮殿的琉璃瓦淅淅瀝瀝地淌下,滴答聲淹沒了他們之間的朦胧情誼。

……

“嘶——這個好痛!”

“快了,最後一點兒,手穩點別抖!”

半晌後,檀稚望着有些紅腫的腳踝,突然發問:“這個等我大了,會裂開嗎?”

朱孝南覺得好笑,輕笑出聲,“可能會很醜。”

“?”

下一秒,檀稚眼底生出水色。

眼前束着發髻的少女哭起來,眼眶鼻尖紅紅的,小巧的下巴上還綴着兩滴剔透的淚珠。

朱孝南一時間慌了神,绛色的袖袍胡亂地擦過她臉上的淚光,“我錯了錯了,不會裂開的。”

檀稚低頭吸了下鼻子,哽咽道:“真的?”

朱孝南歪着頭俯身去看她,哄道:“真的,我對着我的靈位發誓。”

身後響起一道不速之客的聲音,周明語躬身行禮道:“太子殿下!”

見到他,朱孝南知她要走了,朱孝南讨厭這個人。

今此一別再見是十年後的一個無風的平常日。

朱孝南登基繼位之後自己種了一株桃樹,待到要抽枝長出花苞後,他命人千裏迢迢送去蓬萊。

在聽到她要返京後,又千裏迢迢地讓人挖了移植回來。

它就如他的難以言表的愛意情欲一般随她而動……

*

“陛下,為何不直接把檀姑娘冊封為妃,而是封一個郡主?”安雲軸碾摩着黑墨道。

朱孝南正在批奏折的筆一頓,眸底宛如被春水浸過,“後宮她不會喜歡的。”

他的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一個是他想要而娶入宮偉的。

後宮的生活充滿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争風吃醋,那位能把長生金丹成為藥丸送入宮的少女怎麽會喜歡這樣的生活。

安雲軸嘴角勾起一抹笑,“是奴才想法迂腐自私,一個郡主的封號剛剛好,若她想陛下了,能夠入宮來見陛下。”

“只是她還會想來見朕嗎?”朱孝南自嘲低語道。

他利用她了,讓她的手沾上了不幹淨的東西……

“今晚的夜宴,請帖送到她的手中,務必要她親自接帖。”他道。

“陛下放心,奴才早已将請帖送去文府。”安雲軸道。

朱孝南似乎還不放心般,繼續道:“不行,今晚安排馬車去接她,把寧希堂收拾一下,今晚她若是吃酒了,可以留宿在宮中。”

“陛下,霁王求見。”小奴才急匆匆來報。

與小奴才一同進來的還有不緊不慢地走進來的朱九昭,“自從文祯明回來,陛下都躲着本王,這次本王只好硬闖了。”

“奴才該死。”小奴才跪着求饒。

朱孝南瞥了兄長一眼,低頭繼續批改着奏折,“下去吧。”

安雲軸研墨的手輕輕一頓,領着小奴才退下。

養心殿內此刻只剩下他們兩兄弟。

文祯明帶着檀稚回京,朱孝南便知兄長定會來找他,無論是因為高尚靈還是其他原因。

“當初你讓我去追殺聖巫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她已或者回京城,你可放了她?”朱九昭此次前來雖是讓朱孝南辦事卻全然沒有一副求人辦事之态。

一副高傲者的姿态,現在朱九昭身後有一群文臣武将追随,已不是當初沒有實權的霁王。

朱九昭所觊觎的是他現在坐着的皇位,與他的皇後。

若是朱九昭篡位成功,一個自小眼裏揉不下沙子的人,不會留着文祯明這樣的權勢蓋天的逆臣,也容不下他的聖巫女。

“兄長,帶着尚靈姐去封地吧,永遠不要入京,你在背後做的事我當是沒發生過。”朱孝南眼底閃過一抹暗意。

朱九昭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指甲陷進掌心裏痛感蔓延到整個胳膊,“你好像很喜歡讓我,卻什麽都緊握在手裏,到最後什麽好事都讓你給撿着了,我倒成了一個笑話。”

朱孝南眉頭皺起,沉默着。

“當初的太子之位,高氏的聯姻,到現在讓我茍且活着,不如我也給你一個選擇。”朱九昭撩袍一步一步踏上臺階,立身俯身着他。

“退位離開皇宮,帶着你的聖巫女去青園。”他輕道。

“條件很誘人吶……”朱孝南手中的筆一放,身姿閑散地靠在椅背上,“倘若早些同我講,我定馬上答應你了。”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他輕慢的态度成功點起了朱九昭心裏的那團火,伸手抓着他的衣襟擒過來。

朱孝南臉上是一貫的慘白平靜,“從東宮到奉天殿路實在是太長了,我走過的每一步都是血腥肮髒的,現在讓我退位……那我惹的一身髒算什麽?”

他擡起手握住了朱九昭的手腕,指尖發了白,而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朱九昭望着自己同袍兄弟的手,胸膛泛起難以壓抑的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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