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鹹魚
鹹魚
“文大人,霁王來了。”東廠幹事在門外低聲提醒道。
煦暖陽光下檀稚的眉梢一動,似美夢被打攪般不耐煩翻了個身。
下一秒,她驚得猛地睜眼警惕地望着床頭前立着的男子。
他一襲蟒袍,手上戴着一副墨色手套,身姿挺拔靜靜地立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凝滞不動,烏黑的眼睫垂下來擋住了眼底的神光,讓他看起來危險又壓抑。
檀稚昨晚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了男子在她耳邊的呢喃低吟,她發現文祯明身上有一種難以觸碰的自卑感。
若是将這種自卑感簡單歸咎于他身體上的殘缺并不貼切。
太監公公一般會保留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死後帶入棺材同葬。
生前既無法做一個完整的男人,那麽就希望死時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以此來填補自己微渺的自尊心。
可檀稚與他共對一百多日從未聽他提起過這個,甚至沒有見到過他把它藏在哪兒。
皇宮、自己的府邸不可能,望江園是可以說走就走的,文氏祖宅是十年未回來過的,也并不在身上。
那麽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根本就沒有留着。
他的自卑就好像是……抵觸惡心他自己本身,無論身體是否殘缺。
“醒了?吃點東西吧。”說着他轉身,拆開放在桌上的早食,糕點香甜的氣息在房間裏散開。
檀稚看了看糕點又看了看他,“你打算關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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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一頓,半秒後又繼續擺弄着糕點,沉聲道:“之後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晚膳是否回來……道一聲。”
聲音裏雜糅着七分委屈三分不忿。
檀稚聽出,他是在妥協,妥協的是他臆想中她與朱孝南的關系。
不知為何她的指尖隐隐發酸,眼眶感覺燙燙得有了想要掉淚眼的沖動,他的底線可真低!
心田生出一團無從壓抑的愠怒,賭氣道:“我今晚就不回來!不用做我飯了!”
說完她猛地躺回去背對着他,身後沉默回應着她的小情緒。
檀稚發覺自己變得很任性嬌縱,自己還沒想明白是否真的心悅他,卻苛刻地要求他全心全意地喜歡自己。
就好似她的所有無禮的要求,都篤定身後的人會無條件地謙讓她,成了玩弄他人感情的小人……
文祯明垂眸打量着把臉捂在他衣袍裏的輕輕抽噎的少女,深吸一口氣。
叩叩——叩
木門敲得正響,“文大人!霁王來了。”
他好看的眉心一聚,青筋在白皙的脖頸淺淺隐現起,指尖輕輕壓了下眉心,怒聲道:“知道了。”
文祯明兩步走近,坐在床沿微俯下身擡手勾走了她淚眼沾濕的絲發,“阿稚……”
聲音裏添了幾分無奈,少女的小性子他太清楚了,可她這般軟硬不吃,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輕掰過她的肩,哄道:“今晚我做你愛吃的……”
“文大人!霁王帶來一個人來,他一定要現在見你。”不合時宜的聲音再度響起。
窗外停在枝頭上的杜鵑不懈地叫嚣着,似要喉破蒼穹才肯休止。
“……”檀稚含着水光的眸子一眨,淚珠從眼尾滑落。
“……”文祯明。
木門刷的一聲打開了,一雙沉如死譚的眸子流轉在欲要再度敲門的東廠幹事,與他身後的朱九昭,以及朱九昭身後的沈乘風。
而沈乘風後的門關處,還靜候着一位穿着官服的公公。
“霁王可是要趕着參加兇禮?”文祯明奮袖走向大堂。
“文大人幾月不見,還是這般愛開玩笑。”朱九昭并未生氣,附笑道。
他們走在長廊中,朱九昭眼角輕輕一撇,“這位公公似乎在文大人……入宮上朝後就候在這兒,等着純寧郡主。”
隔着園中漏窗,文祯明的視線落在他們身上,公公見到檀稚出來連忙就迎了上去,躬身将袖中的帖子遞上。
他收回視線,嘴唇繃直成一條直線,“霁王前來就與下官說這個?”
“當然不是,本王聽聞東廠前日在通緝一位逆賊,正巧這位逆賊前些日被我府上的人帶走,為了謝文大人送周姑娘回府,逆賊本王給您送過來了。”
朱九昭勾勾手指,被麻繩綁得無法動彈的沈乘風被提了上來。
與朱孝南談崩了之後,他猶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此前為了救高尚靈得罪了這姓文的,将其推向了朱孝南。
眼前的人手握西北軍營、東輯事廠甚至連祝氏亦是他麾下之人,權占半邊天的人。
若是得他助力,大勢将站在他這邊。
文祯明挑眉打量着朱九昭,他之來意過于露骨明顯。
皇家親情涼薄,兄弟争天下常有的事。
朱孝南,一位被迫成為天子的惡犬,朱孝南之所求不過是活着與自由,想法中帶着一絲隐晦的浪漫與天真。
抛開朱孝南與檀稚的那層關系,朱孝南可是他教化出來的,面對朱孝南還是有幾分數。
而眼前人的眼睛,他在诏獄裏的寧死不屈的死囚上見過,那是一雙被權力利益熏陶過的眼睛。
他們只能夠看見利益。
為了五分利益可以铤而走險,十分利益可以踐踏法律倫常,若是有十二分的利益他可以出賣至親,将一切碾在良知人性……
文祯明走向前,俯身掐住沈乘風的下巴,迫使他望着自己,“霁王這份大禮,我收下了。”
沈乘風渾身都在發抖,他不知道眼前人是誰,可他身上彌漫開來的危險氣息激起他深處原始的求生本能。
“希望日後在晚輩有需要時,文大人能想起我這份薄禮。”朱九昭臉上一笑。
“自然會,送客。”文祯明道。
朱九昭轉身後臉色半沉。
文祯明的态度暧昧不明,雖早有預料到文祯明不會輕易答應幫他,藏在華服之下的手握成拳頭。
若不能拉攏為之所用,那便讓文祯明主動對朱孝南起了異心……
文祯明臉微微一側,少女送走了公公,惬意地躺在院裏新置的竹榻上,興致滿滿地打開那封帖子。
“去诏獄。”沈乘風的頭頂響起一把低啞的聲音,他蟒袍的衣袂掃起一陣陰風。
房梁石雕的麒麟咧着滿嘴利齒,似要活起來一躍而下咬他一口血肉。
沈乘風被東廠幹事架起來,他邊被拖着邊哭喊道:“饒命!饒命啊!”
他的動靜引得檀稚的目光從帖子移開,落在他們身上,那年過半百的老人是……
“阿雲!檀……”他沒喊兩聲便被一只發涼的虎口掐住嘴。
咔嚓!來自神經的刺痛蹿上大腦。
他的下颌被倏然之間卸下來無法合上,只有喉嚨發出一些不成調的嗚咽聲。
檀稚皺眉,指尖撚着帖子的一角,視線落在那男人錯位的下颌,再流轉到身穿蟒袍的男人身上,朱唇張了張。
文祯明微側身,擋住那污濁的一幕,脫下皮質的墨色手套,朝她走近,“啊,他咬我。”
“……”檀稚杏眼一眨。
最後文祯明在她的腿彎處半蹲下身,仰視着:“今晚你摯友的慶功宴,等我回來送你入宮。”
語氣淡淡的,涼涼的。
檀稚鮮少以這個角度瞧他,好看的眉骨下,長而密的眼睑低垂着,偶爾輕輕一眨,目光卻始終仰望着她。
他半倚在膝邊期待着她的反應,就好似搖尾乞憐,渴望得到獎勵的湯圓一般。
檀稚握住帖子的手一松,請帖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垂直地跌落地上。
在她面前,他的風骨傲氣都拿來自卑自嫌,甚至是妒忌,朱孝南口中那個殘忍無度的人是他,眼前自卑自嫌,還裝可憐的人也是他。
到底是她被文祯明哄騙,還是她見色起意自願入局……
少女的手遲緩擡起,将他額前垂落下來的碎發別回耳後,指腹輕輕拂過他的耳廓,一陣酥麻卷上頭皮。
文祯明握住她的手心,側過臉輕蹭了兩下,掀袍起身離開,他的氣息萦繞在她的掌心久久不散去。
“走!”文祯明冷聲道。
沈乘風含淚含恨瞪着少女。
“再看一眼,把你眼珠子剜下來。”他的口吻如同從陰曹地府裏洩出來的陰氣,讓沈乘風毫不懷疑他真的會這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