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鹹魚

鹹魚

目光穿過蜂擁而至的人群,落在高塔圍欄後少女的身上。

晨風吹亂了她的長發,一抹青綠的衣帶在風中缱绻,幽冷的眸子微微一怔。

“阿稚!”祝野一勒馬缰繩,隔着人群對喊。

擁擠的人群将他與兩人隔開,一道涼涼的目光卻始終落在兩人身上。

檀稚用過早食上街便聽到了關于祝将軍凱旋回京的消息,文祯明出門前講,今晚去參加她摯友的慶功宴。

她猜到了,那位祝将軍就是祝野。

從高塔上撩袍疾步而下,記憶中還是青澀幹淨的少年,再次見到青澀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宛若曠遠山嶺的沉重。

檀稚跑過去想要給他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祝野卻拒絕了。

他擡手攔住了少女欲要撲上來的纖細身段。

文祯明微側的臉上嘴唇輕輕勾起,不錯很好,還算知道男女有別。

檀稚明媚的眼眸一眨。

祝野低頭看了下自己沾滿血腥或泥水的盔甲,“身上髒。”

文祯明,“……”

所以不髒就可以?

檀稚眸底盈着一抹水色,搖搖頭,自從收到那本《南原游記》之後久久沒等到他的信,她擔心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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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見到人才已經顧不上其他的了,她埋頭紮進他懷裏,眼眶的淚水從眼角落下。

祝野輕笑一下,擡起滿是繭的手,在她毛絨的頭頂半凝,再慢慢拂上她的長發,“阿稚長高了。”

檀稚吸了下鼻子,“你為什麽都不給我寫信?”

“南原邊陲淪陷了,城池被破軍隊渙散,南原後就是幸州,再上就是江南,戰事緊急忘了給你寫信,抱歉。”祝野道。

戰争的殘酷和紛亂一個字就概括,但是誰都知道裏面的每一個字都染着鮮血與人命。

将軍上戰場對家人自古報喜不報憂,若無喜訊,再次見到可能就是一具棺柩。

檀稚手背抹掉懸在下巴的淚珠,朱唇張了張,“一句抱歉……”

“咳——”

馬車裏男人清冷的一聲咳打斷兩人恍若無旁人的對話,“祝将軍,陛下還在皇宮裏等着。”

檀稚聽出了是文祯明的聲音,攥着祝野衣襟的手松了松,腳退回了半步。

祝野眼睫一眨,“阿稚,我要先入宮找陛下,等晚上我再找你。”

“我也要入宮。”檀稚搶道,“入宮參加你的慶功宴。”

祝野大笑一聲,有力的手攬過她的腰,眨眼間将她一托上了馬,“那就一起入宮。”

他的聲音從身後的胸膛傳來,檀稚扶着缰繩穩住了身體不讓自己從馬上掉下去。

祝野雙腿夾馬腹,馬鞭揚起,青綠的緞帶随風揚起。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在青園時的時光,他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而她只是無憂無慮寂寂無聞的聖巫女。

文祯明好看的唇線被拉平,心底郁結之氣慢慢浮上來。

檀稚的男女之別的意識,對着祝野時銷聲匿跡毫無防備之心,對着姓朱的那位時卻又突然冒出來,嚴苛得有些小心翼翼。

反而對着他時隐時現……無意中總能以此撩撥他的心弦引他沉溺。

在宮門口,馬車裏傳來悶悶的聲音:“過來。”

檀稚抿嘴看向馬車簾子下的半張臉,沉默了少頃,早上與他鬧了別扭說了氣話,情緒氛圍不上不下的。

此時要跟他坐同一駕馬車,她不想。

“難道你想跟他策馬入宮?”文祯明嗓音涼涼的,帶着一絲愠色。

祝野低頭看了下半縮着身子的少女,他發現了檀稚與文祯明之間的一點微妙的氣氛,不像是熱戀中的愛侶。

“你不想坐他馬車的話,就不要下馬。”祝野道。

檀稚皺眉,最終還是下了馬。

她現在的身份是文氏的三小姐,與祝少将軍一同策馬入宮,确實不妥。

祝野望着她小心翼翼提着裙擺上了馬車,他們兩人之間的事還是交給自己處理吧。

他垂下頭輕一閉眼,怕再看下去會忍不住地對她有私心……

少年雙手一拱,“宮宴上見。”

祝野策馬入宮,把內院的太監宮女吓一跳,皇宮內禁止喧鬧更別說縱馬疾馳。

這位年少輕狂的少将軍實在是太放肆了,恃才驕縱。

最後祝野被羽林軍攔在了奉天殿前,他只好下馬雙手捧着證據文書,走進奉天殿。

坐在鎏金龍椅上的少年望着他:“宮內縱馬,祝少将軍如此恃才傲物,來人拿下!”

祝野并未露出畏懼之色,微微側下臉看了一眼走進來的羽林軍。

“陛下,臣急送公文入宮才在宮中縱馬,請陛下容許臣,以此功抵此過。”他雙手将文書奉上。

朱孝南狹長的眼眸一聚,“允了。”

祝家世代武将駐守蓬萊,一心為民為國,從來不參與朝廷中的黨派之争,直到祝之欽私下與文祯明有了聯系。

明面上他們不敢說,但背地裏都稱祝氏為文氏官宦的爪牙。

此次若是祝氏領兵平南原之亂,檢舉告發高氏逆黨是無上功勳,小小祝氏承受不起,百官只會将此次的功勳按在他們背後的人身上。

祝氏壯大,文黨壯大,百官再次傾向文祯明那邊,官宦勢力濃雲蓋天,皇權蹦散。

祝野這次宮內縱馬向朱孝南,在衆目之下表明了他的立場,祝氏的立場。

以無上功勳換取一次在皇宮內縱馬的行為。

如此奢靡浪費的行徑。

*

入夜,慶功宴開席,原本設的座席空了三分之二。

拟宴請名冊的禮官顫顫巍巍朝何聖瑛看了一眼,被發現後連忙躬身一拜,“何指揮使。”

祝少世子領着那卷文書入宮後不久,錦衣衛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查封府邸家眷流放,更有甚的頭顱懸停在牌匾下。

連……連錦衣衛指揮使何豐的府邸都被炒了。

抄家的正是他的寶貝兒子何聖瑛,這何嘗不是一個歷史的輪回?上一個把自己族人送上黃泉的是文祯明。

何聖瑛壓低嗓音道:“看我做什麽?”

禮官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何指揮使滅私奉公,心有大義,下官望塵莫及。”

何聖瑛把咬了一口的蘋果一抛道:“心有大義?把我想得太清高了,不過是天子說殺了那老不死的賞指揮使之職,他都坐那麽久了是該,讓我也坐坐。”

何聖瑛折腰一笑,“等我坐累了,你來坐坐。”

“……”禮官不敢說話。

朱九昭拿起酒樽放在唇邊但滴酒未飲,目光久久停在自己弟弟身邊的雍容華貴的女子身上。

高尚靈以養病為由軟禁在坤寧宮多月,偏偏在今日露面出席慶功宴了。

龍椅上的人意思過于露骨且羞辱人。

他的盟友基本讓朱孝南以逆黨之名除了,剩下沒被除掉的也自己辭官返鄉了,他又成了往日裏沒有實權的親王。

策劃的計謀還沒有開始就被瓦解,他宛如跳梁的小醜。

多可笑……他揚起下巴将酒一飲而盡,寂寥中一抹潤色從眼角垂落酒樽裏,一切将會塵埃落定。

高尚靈強忍着自己的目光不落在那抹沉寂的身影上。

入夜腐朽的木門打開了,赭黃的身影跨入冷宮裏,他說:“永遠不要出現在京城裏,或者是永遠留在皇宮裏。”

她馬上選了前者,少年告訴她,宮宴上只管閉嘴吃席,其他的一概不要理會,宴會結束便會送她出宮……

高尚靈不理解,微微側過頭去看朱孝南。

他似乎在等某個人,時而張望着宴席裏的某個方向,“純寧呢?”

誰是純寧,她也不知道,但心底生出一股快意,這個自以為能掌控天下淩駕萬物的天子,有一天也露出了這副表情。

“為什麽還不見她,你們當真把請帖交到她手中?”朱孝南側頭與安雲軸道。

安雲軸俯身在他耳邊道:“回陛下,郡主與祝少世子鬧市策馬直驅皇宮後上了一輛馬車,馬車……正是文大人的。”

高尚靈看他愣了很久,冠冕上垂挂玉旒凝滞不動,心底那股暢快瘋狂滋生,又漸漸扭曲,如濃霧蔓延山林般死寂陰暗。

她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你笑什麽?”他看過來,沙啞的聲音裏有些顫。

高尚靈沉默不說話,眼底暢意未藏半分,側過身半倚在他身側,指尖撚着的酒樽遞到他面前。

朱孝南沉着臉推開了她,酒樽傾倒瓊漿潑滿食案,“宴啓。”

禮官挪步低聲道:“文大人缺席未告,下官去文府一趟?”

穿着赭黃衮服的男子搖頭,玉旒輕搖,“別去,她會惱我的……”

禮官聽得愣愣的。

文祯明回京後鮮少參與朝政決策,司禮監掌印太監更像是一個挂名的虛職,如今天子握權卻還要去看一個權宦的眼色?

秋月夜風凜凜,風吹響宮殿翹角懸挂的銅鈴。

宴席上,樂伎婀娜的身姿起舞,彩緞搖曳——無人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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