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向日葵
向日葵
入春前,隔壁高中給我們學校送來了一批鴿子,說是從法國廣場買來的和平鴿,寓意着兩校交好,互幫互助。小毛說純屬放屁,這鴿子是從六班的方聽家買的,她家因此賺了一筆錢,她也因此穿上了那年很流行的松糕鞋。
但是沒穿幾天,腳崴了,聽見她痛叫的時候,我正往龍加胳膊上畫兔子,他嫌癢,在我落第三筆的時候,抓住我的手,朝我屁股狠狠打了一下。
我皮膚發麻發熱,邊揉邊戳他肚子。
一陣打鬧結束,哭聲沒了,方聽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倆面前,先指着我鼻子,罵:“你也有臉勾引他!”
然後指着龍加鼻子,“你瞎了眼了,薛禮家沒錢的,你跟他能有好日子過?”
龍加澄清:“是他跟我。”
方聽氣得直叉腰。
接着就出去放話,說她以後再也不喜歡龍加了。
晚自習,方聽拉着我逃課,跟我講了我跟龍加之間的種種困難,看我面不改色,放出了殺手锏,“那我去揭發你們,班主任最讨厭這個了,她老公就喜歡男的,騙她感情,不跟她生孩子,她現在提前更年期。”
我說:“你去吧,龍加身份證在我這兒,要是大家開始罵,我就給他買張票讓他走。”
“屁!你倆都窮,撐死了走不出我們縣。”
她說得對,我倆都窮。
龍加窮是因為高一那年,他家做生意賠本,虧光了積蓄不說,還倒欠一屁股債。但他好歹富過,我家是一直窮。
我爸媽靠賣菜為生,一年到頭我幾乎沒吃過早飯,他們四點起床,吃着前一天晚上的剩飯,就急匆匆往菜場走。冬天,我醒來時,剩飯就會變成凍疙瘩,夏天,我醒來時,剩飯就會變成馊了的豬食。
然後我就會拿去喂隔壁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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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是龍加爸媽養的。
他們被債主追着沒法露面,不得已來到我們這個小縣城,我們縣城農副産品豐富,一開始龍加他爸租了點地,種上各種蔬菜,但剛冒出頭就被我媽拿鐮刀給割了,我媽踩在他家門檻上,罵了兩個小時。城裏人沒經歷過這種陣仗,他媽甚至還躲在屋裏不敢出來,最後他爸把龍加推了出來,龍加笑着說:“媽,給您賠個不是,我家再幹點別的,您別生氣了。”
“誰是你媽!我就一個不上路的死小子,再來一個我頭都要禿了!”
“您是我媽,我上路。”
龍加就這樣成了我哥。
看見他長得好才藝多,還經常幫她去菜場吆喝,我媽漸漸覺得我不是親生的了,甚至還要帶他去做親子鑒定,被龍加他媽哭着勸住了。
後來,他家改行養豬,時常把糞澆在我家菜園裏,我媽見狀,那些被蟲子啃了的菜葉倒是沒有給我吃,拿去喂豬了。
我的夥食也因此改善許多。
有一天龍加站在豬圈前,拿一根小細棍戳豬屁股,豬哼哼地叫,我走過去問他是不是閑得蛋疼。
他說有點。
又繼續戳,問我:“你看豬這樣子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說:“我哪看得出來,我家賣菜的。”
然後他就把手伸進我褲子裏,像戳豬一樣,戳了戳我。
“那你喜歡嗎?”
他問。
我操。
我一時間沒法回答,給了他一拳,就往家跑。
這時我媽剛好從菜園回來,氣得臉通紅,“隔壁那家就是看不得我家好,拿豬糞水澆菜,全死光了!”
我爸掄着棍子攆着他爸到處跑,我媽氣得胸口疼,戰鬥力不足,沒立即找他媽算賬,但讓我去把龍加幹一頓。
我正在想是哪種幹法,我媽踢了我一腳,“趕快去!”
我抄起一把鐵鍁就朝隔壁走,他媽正靠在門邊掉眼淚,跟龍加說:“豬糞水我們都稀釋過了再拿去澆的呀,後來薛禮他爸自己來挑了幾次,太肥,菜苗哪裏受得住啊。”
龍加邊給他媽遞紙邊看我,我感覺我屁股上被他戳過的印子在隐隐發燒。
“龍加,你出來。”
“幹嘛?”
“單挑。”
“晚一點。”他說,“我先把我媽哄好。”
我就扛着鍁,把他家院子裏的土給松了。
他媽喜歡種花,可是種一次死一次,因為土沒松過,太硬,吃種子。土松完,我讓龍加拿點種子來,他拿了一包向日葵,我往地下撒,“你想嗑瓜子啊?”
他搖頭,“我想曬太陽。”
不多久,我媽就來了,她撸起袖子就要跟龍加他媽決一死戰,他媽剛止住的眼淚又掉了出來,我見狀,把龍加摁在地上,沖着他的肩膀來了兩下,“龍加,你服不服?”
我媽甚是欣慰,覺得這個戰場不需要她動手,就開始跟他媽盤道理,一般盤不過五分鐘,就要開打,而他媽在五分半鐘後就會拿着一包紙,哭得我媽雙手抽搐。
龍加力氣大,一下把我翻過來,壓在身下,朝着我的屁股來了兩下,“薛禮,你服不服?”
“別打屁股!”
我媽跟他媽都驚了。連忙跑到院子裏,看見我倆這樣,紛紛變了臉。
我媽把我拉回家,她讓我坐在廚房別動,我就看着她洗菜切菜炒菜,我爸回來後,她讓我出去,我爸坐在我的位置上,觀看了同樣的流程。
然後我媽把門一關,兩人在裏面嘀嘀咕咕了很久,我忍不住開了門,說:“媽,他就打了我一下屁股。”
我爸說:“我去找他爸談。”
我又坐下,“媽,沒別的。”
那頓飯吃了一半我爸才回來,抹了把頭上的汗,把筷子放在手心擦了擦說:“打聽出來了。”
“什麽?”
“龍加以前談過對象。”
“這有什麽,我也談過。”
“你談的是女的,他談的是男的。”
我剛夾住的一根胡蘿蔔掉了下來,接着,手裏的碗也往下栽,我爸用筷子唰了一下我的手背,我說:“爸,我沒跟他怎麽樣,我喜歡女生,鐵直。”
我爸說:“你他媽直不直關我屁事!別他媽浪費飯菜!”
我媽把掉在桌子上的那塊胡蘿蔔夾起來吃掉,見我還在發愣,甩下了臉,“飯掉了再去盛,等着我伺候你?”
我慌忙拿碗往廚房走,把門鎖上,噎了一碗白米飯,不敢出去。我爸過來踢門,“盛飯!”
那晚,我怎麽都睡不着,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疼,我給龍加發消息,我說你真的太用力了。
然後,他他媽的翻牆過來了。
掀開我的被子,壓在我身上,我說我操啊,你好重。
他躺在我身側,搭上我的腰,跟我說:“你爸今天來我家了。”
“我知道。”
“問我爸我什麽情況。”
“你爸怎麽說?”
“我爸說,你家什麽情況,我家就什麽情況。”
“你爸真賊。”
“然後我說,這是我的情況,跟你沒關系。”
我感覺腰部好熱,把他的手拿開,他往後側了側,我們之間拉開了距離,我又感覺整個人好冷。
“別的沒說?”
“嗯。”
“操,我爸也好賊。”我往他身邊湊,重新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間,我們倆那晚就是這麽睡的。
這個睡法保持了一年,高三的時候我問他,“你爸媽晚上就沒發現你不在?”
他反問:“你爸媽晚上就沒發現你房間多了個人?”
他們心知肚明,只不過他爸媽仍然為了養豬發愁,我爸媽依然在起早貪黑的路上,我倆都是獨生子,說明他們這輩子沒機會抱上孫子,我就跟龍加說:“等我倆到了年齡,去丹麥領個證,再領兩個孩子,你家男的,我家女的,他們才會覺得這倆兒子沒白生。”
他說好。
我那時最大的困擾,只不過是買不起兩張去丹麥的機票,并不是龍加跟一個女人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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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整天都在操場上飛,我們跑步的時候總能踩到屎,這時候男孩之間的小戰場就來了。有人特地翹起他的名牌鞋,說:“老子這鞋很貴的,八百八!”有人拿濕紙巾把鞋标擦得锃亮,嘴裏還念叨着:“這雙絕版了,我媽花了好些錢才買到。”
一般大家這麽讨論的時候,我都蹲在一旁擦鞋底,把鴿子屎擦幹淨,紙扔龍加手上。龍加捏着紙往垃圾桶走,回來的時候跟我說,那幾個人都是吹的牛逼,鞋标錯了,讓我下次再聽見這些話的時候擡起頭來,鞋底沒什麽好擦的。
我跟龍加穿的都是雜牌鞋,攤子上買的,每當龍加給我普及知識點的時候,我都覺得我們的差距很大,龍加察覺到了,漸漸不說。我知道他都懂,他沒淪落成一個養豬的之前,是大城市裏的公子哥兒。
我活到這麽大還沒出過這個縣城。
我說:“我喜歡擦鞋底。”
他砸了砸我的背,“那下次就挺直了腰板擦。”
但是後來,我們沒了擦鴿子屎的機會,鴿子得瘟了,死了一大片,兩個學校都采取了緊急措施,忙來忙去,還剩下最後一只鴿子。
方聽看着操場上那只孤零零的鴿子說:“它可不能死,死了就變天了。”
那時沒人知道什麽意思,覺得她故弄玄虛,有人放大話,說晚上就把鴿子給掐死,但說歸說,誰都不敢,那鴿子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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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龍加家裏來了一個女生,長頭發,高個子,我分不清漂不漂亮,就去問我爸,我爸說:“他媽的,你媽在我後面!”
我又去問我媽。
我媽說:“漂亮。”
我盯着那女生看了好久,不過沒事的,龍加不喜歡女人。
她在這裏呆了好一陣子,從一開始靠近豬圈要捂着鼻子,到現在穿着龍加他媽打雜的衣服,給豬喂食。
我問龍加她什麽時候走,龍加說不知道。
她來了之後,龍加沒再翻過牆來找我睡覺,我每晚都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