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半截煙蒂

半截煙蒂

事情要從二哥來的那天開始說起。

我們并沒有回村。

傅虞轉頭叫了他一聲爸,他笑了笑,給她盛飯,但她沒吃,二哥就把鍋裏的熱油一滴一滴澆在她的胳膊上,她都沒皺眉頭。

二哥笑:“混蛋。”

然後去了鎮上的一家藥店,讓醫生給她包紮。

二哥的性格十分怪異,沒人能琢磨得透,我一般很少跟他打交道,所以看見他把傅虞扔進一家賭場的時候,我就走了。

二哥沒弄死她?

我立刻趕到那家賭場,裏面煙霧缭繞,叫牌聲此起彼伏,洗手間有人在鬧事,雙方已經開始動手,我繞過他們,邁向二樓階梯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他來不及跟我道歉,又立刻加入戰場,我也懶得糾纏這件事。

二樓是小姐的聚集地,我們也有一些貨供往這裏,銷貨方式是用小姐的身體讓客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染上,客人就會貪戀小姐那份滋味,一來二去,賭場和我們的生意都蒸蒸日上。

傅虞伺候不好人的,她來這裏的第一個晚上,就會被媽媽桑抓住把柄,從而喂她烈性藥,她被玩死,只是時間問題。

第四天了,她沒道理還活着。

我踢開了媽媽桑的房門,她立馬放下手中的煙杆,走向我:“荊先生,貨物充足,您怎麽有空過來。”

我說:“二哥扔過來的女孩兒在哪?”

她指着對面的門,“裏面呢,那個客人玩了她三天,錢一個勁兒地轉到我賬上,沒想到那孩子這麽耐造,二哥有這麽好的東西,怎麽不早點給我送過來啊。”

她谄媚地笑着,我沒理她,轉頭踢開了那間房門,她連忙拉住我,想勸說的話在看見裏面的景象時變得啞口無言,嘴張得大大的,煙杆頭的灰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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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生吃魚肉是什麽感覺。

那日風浪大,我把魚餌撒在江面上的時候,能看見一群群魚翻着白肚皮,我咬開魚唇,魚尾巴拼命拍打着我的手腕,我能感受到它的嚎叫,在空曠無邊的江面,它痛苦地告別同伴。

我繼續把魚餌撒下去,又一批小魚趁機游過來,如果它們與我同行,必然能看到這樣一番慘烈的景象,當時我并不能揣測出那同伴們的心思,但我現在明白了。

媽媽桑一口氣到現在還沒有喘過來,煙灰已經鋪滿了她的腳面,在傅虞再次撕下那個客人的肉時,她終于叫了起來。

是那種,有氣無力的,心魂已經被吓死了一遍,但是還留有一口氣能硬撐着的,她低低地喘着氣,嗓子裏發出沙沙的聲音,像喪家的野狗,聲音極其難聽。

我不喜歡,傅虞應該也是。

她站了起來,渾身是血,那個客人不知道死了多久,房間已經開始蔓延出難聞的味道,但她樂此不疲的,從他的手腕撕下一塊又一塊肉。

放在嘴裏。

原來是這樣的視角。

她朝我們走來,手裏還拿着肉,在媽媽桑還在發出令人不适的聲音時,一把把肉塞進她的嘴裏。媽媽桑終于驚恐地大叫起來,她連忙把肉吐出來,吐口水,拿袖口一遍遍擦着舌頭,她如此驚慌失措,傅虞卻看得津津有味,她抱懷,眼中毫無悲憫,然後用那樣一道幽深晦暗的眼神,看向我。

衣櫃又開始在我眼前扭曲起來,我頭痛欲裂,髒亂渾濁的洪水怎麽都淨化不成可食用的山泉,我被洪水侵蝕着,不停地往後退,當我的腳後跟滑下樓梯的時候,我的世界天翻地覆,頭着地,腿夾在了樓梯縫隙中,洗手間打架的人已經散去,那個撞到我的人,朝我投來微妙的一眼,然後我摸到了口袋裏,一袋味道清淡的香薰。

我于三日後醒來,家裏已經沒了栾奕的身影,老孟的小手指确實不在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驚詫地望了我一眼。

“你忘了啊?傅虞瘋了。”

我眉頭緊皺:“你說什麽?”

“你見過瘋牛吧?神志不清醒啊,怎麽拉都拉不住,硬生生剁了我一根手指,我報了警,可警察來了也沒用,要不到損失費,直接帶到精神病院去了。”

“那栾奕呢?”

老孟怔怔地看着我,随後表情有些同情,“荊洲啊,我們都知道你寶貝這個媳婦兒,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我已經快精神錯亂了,“她什麽時候死了?”

再次回到家,我才發現家裏的怪異,有關栾奕的東西全都被打包上了鎖,她的遺照挂在大堂正中,我的腦海裏湧現出一段擡她棺材的景象。

洪水已經開始發黑,淹沒了我的口鼻,我現在身處哪裏?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袋香薰,扔進了江裏,回頭,滿目白骨,我無視它們繼續前行,栾奕從天而降,她看起來溫柔美麗,可是我剛往前踏一步,她就變換了神态,容顏迅速衰老,眼睛凹陷,四肢變得皮包骨頭。

我再往前一步,她成了白骨的一員。

汗水從我額頭流下,我咬緊牙,騙不了我。

我踏過她的白骨朝家走,打開衣櫃的前一秒,一聲嬰兒的啼哭震住了我,我的手慢慢顫抖起來,每拉開衣櫃一寸,孩子的哭聲就響亮一分。

我真怕他嗓子穿破一個洞。

松手,回頭,那孩子奇跡般長高,他朝我招手,叫我爸。

我突然明白二哥為什麽要親自給傅虞盛飯。

我問他餓不餓。

他說出去吃吧,我會撐船。

我又随着他來到江邊,黑色的江水緩慢上升,淹至我頭頂,我往後退了一步,他拉着我的手,說爸,我餓。

我腳步停頓,看了他一眼,研究他到底是像栾奕還是像我,眼睛圓圓的,這像栾奕,眼神尖銳的,這像我。

我同他一起邁入江。

我呼吸不了了,腳下是水,我寸步難行,我說回去吧,我給你做西紅柿雞蛋面,他漸漸地變成了一灘血水,栾奕浮現在我面前,我說我想你。

她到底是什麽時候走掉的?

江水已經侵吞了我的肺部,我想我活不了了,絕望之際,有人把我拉上船,老張緊張地看着我,嘴唇蠕動了一下,給我做心髒複蘇,我吐出來好多水,在咳,他拿紙給我擦。

我聞了聞他身上,說:“老張,今天沒喝酒還出海,你這身子撐得住嗎?”

老張揮了揮手,笑着,嗓子裏想湧出什麽話,但由于刺激過大,發不出來。

只是笑着。

我又說:“是不是家裏沒錢了?”

他的笑容凝固,耳朵慢慢紅了起來。

我從口袋裏掏出五百塊錢,他驚訝地看着我,然後愠怒起來,把錢推給我,拼命擺手。

我把錢塞進他口袋,“潮了,回去曬曬。”

他的船上有酒,他撈出兩瓶,撬開蓋子,分我一瓶。

我說:“老張,我跟栾奕有個孩子,長得很高,眼睛圓,眼神尖,我很喜歡。”

他沒像老孟那樣露出驚詫的表情,而是拍拍我的肩膀,沖我豎大拇指。

我提着酒瓶跟他碰了一下,已經進入深秋,江面的風也變得涼起來,我把老張陷進去的衣領拉出來,折好,他拿出船頭的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我要養牛了。

我說那挺好。

他寫:年紀大了,出江危險,省點力氣去放牛。

我說行。

他把筆攥在手裏,在紙上劃了劃,看向我,嘴唇張了張,費力地從嗓子裏擠出兩個字。

“地窖。”

“你說什麽?”

“養牛...放你家...地窖裏。”

風大了些,吹走了老張手裏的紙,他的衣領被風吹得折了一個角,我又給他撫平,讓衣領能最大程度地護住他的脖子。

他頸椎受過傷,那年大雪,我倆有一批魚要拉出去,江面已經結了薄冰,我在後面撐船,老張在前面鑿冰,江面寬廣,我一眼望不到頭,老張對我說,我加快速度,你別凍着。

那次到達對岸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快,取決于老張全程沒擡過頭,從此他的頸椎就不能受風,我問他是酸麻還是脹痛,他說,嗨,爽快。

某種程度上,老張像我爹。

得知我媽不能生育後,她的丈夫就跟她離婚了,我媽跟我外婆一樣,這輩子不可能為了男人委屈自己,但她喜歡孩子。

她斥巨資把我買了回來,沒問過我沒爹是什麽感覺,我也沒時間思考,老張祖上三代在青黎村定居,他每天背着漁網在我家門口喊:“荊洲,出江去。”

我一般都回:走遠點,腥。

那會兒我已經知道我媽來自大城市,我外婆資産豐厚,我媽養父母在當地手眼通天,我想着,我作為第三代,怎麽着也能撈個一星半點。

老張半夜爬上我家二樓,從窗戶翻了進來,手裏有個塑料袋子,裏面裝着魚湯,說:“小子,別做夢了,你媽在這裏定居,就注定拿不到城市裏那兩戶人家的一分錢,結婚要講究門當戶對啊,更何況,你還沒爹。”

“你才沒爹呢。”

“确實,我爹死了,你爹不知道在哪快活呢,咱倆同病相憐,拜個把子吧。”

那會兒的老張渾身還沒充滿酒氣,說話也十分利索,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我窗外的新月。

我說:“不拜,你叫我爹。”

他追着我滿屋跑,我媽來敲門,問我幹什麽呢,老張就藏在我身後,雙手合十,無聲地對我吐出一個字:爹。

我心想,這人有病。

然後跟我媽說:“抓蚊子呢。”

那以後,老張經常拎着魚湯來,我嫌棄魚湯有塑料袋的味道,讓他下次拿碗,他說拿碗還怎麽爬窗,你媽又不給我開門。

我就屏住呼吸,喝了起來。

有時我能喝出大蒜的味道,有時我又能喝出花生米的碎皮,我不願意喝了,他以後盛魚湯前,就會把塑料袋洗上三遍。

這樣會漏。

他總是火急火燎地敲着窗,說:“荊洲,荊洲,快點兒的,馬上漏沒了。”

我就會趕緊跑下樓拿碗,在窗口接着湯。

天氣暖一點的時候,他就這麽踩着窗外的籬笆牆,胳膊伸進窗沿,我跪在窗口的凳子上,看牆角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株三角梅,他碰我胳膊讓我看月光,我說你笑起來眼睛像月亮,他說爹帥吧,我說你帥個屁。

不過我會無意識地對着鏡子,模仿老張的笑,張宗沒遺傳他那雙新月般的眼睛,我心裏多少有點寬慰,但我察覺到我想長得像老張時,我又覺得自己有病。

我把窗戶鎖死了。

晚上入睡前能聽見老張敲窗,我把頭蒙進被子裏,他好煩,怎麽還锲而不舍上了,我煩躁地坐起來,拿起馬克筆,饒有耐心地反寫了兩個字:傻逼。

這兩個字夠醜了,我擔心他能不能看得懂,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窗外反寫了三個更醜的字:我你爹!

他想當我爹,跟我媽沒關系,他就單純想讓我做他兒子。

我說我爹是億萬富翁。

他就帶着我劃到江正中,手指環繞一圈說:“爹的江山,都是你的。”

無語。

有病。

不過我真的跟他出江了,在這之前,我認為我只有兩個結果,要麽回城裏做富三代,要麽在青黎村養牛,出江打漁,傻逼才這麽沒腦子。

我跟老張都沒腦子。

有一次出江風特大,我脾氣不好,一直在罵他,他環住我的脖子,我正想着在這荒無人煙的江面,他要是把我推下去,有沒有人知道兇手是他。

但他只是把我裹在脖子上的毛衣領子拉出來,說:“小屁孩兒,衣服都穿不好。”

然後讓我去船艙裏坐,他脫下他的外套把我包裹起來,那天風大,我能透過水面看見老張的倒影,他的眼睛似一彎新月,幹淨利索的頭發随風飄揚,江水湧動,帶着他的容顏翻了篇,新月變成了瓷碗碎掉的一個小尖,風已經吹不動他零星的白發,他笑着又擠出那兩個字。

地窖。

我的眼睛進了沙子。

又幹又疼,

我發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個啞巴。

酒瓶空了。

江面由翻滾到平靜的過程,只有我能看見。

而我知道,這并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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