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逃亡前夜(中)
逃亡前夜(中)
未央長街的動亂很快傳到京城各地,長街已經開始了緊密封鎖。
好在樓棠月速度夠快,趕在搜查前回了樓府。
雖已入冬,但此時方才申時初,日頭高懸,樓棠月靠在牆上,止不住地喘息,只感受到裏衣已經全然濕透。
她垂下雙眸,看了一場無差別的亂殺,她臉色算不得好看。
剛剛已經将那賣甜漿的姑娘送了回去,但鐵柱恐怕兇多吉少。
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樓棠月擡眼,看見了一臉急色的紅姍走過廊角,看見她,她直接提着裙擺跑了過來:“太好了!小姐,還好你先回來了!宮裏來人了,傳旨讓你進宮。那傳旨的太監還在前堂,老爺讓我帶你去前堂!”
樓棠月聞言立即提步随她走:“那太監可說了進宮為何?”
“沒有。”看她直直要往前堂走,紅姍忙拉住她:“小姐,先趕緊去換身衣裙。”
“那太監來多久了?”
“半柱香時候。”
樓棠月皺眉:“那怕是來不及。”
“我稱小姐今日身子不好卧病在床,所以快點還來得及!”
紅姍話語剛落,就見自家小姐跑了起來。
兩人趕緊回到小院,樓棠月脫了身上寶藍色的襖裙,用水洗淨了臉上脂粉,然後換石榴色的衣裙,而紅姍則是動作迅速給她梳了個樣式簡單的發髻。
“走。”
樓棠月拉着紅姍直直往前堂走。
紅姍這才瞥見到樓棠月過于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色,雙唇無色,眨眼間,她眼睑下的青色陰影也更加明顯,就好像疲憊到極點一般。
“小姐,你這是……”
話還沒問完,兩人已經踏入前堂。紅姍清楚看見樓棠月步子慢了許多,眉眼間霎時萦繞了幾分虛弱之氣。
讓人望之有她大病已久的感覺。
兩人慢慢走進前廳,還未跨進去,樓棠月便聽見樓霄的笑聲,聽着有幾分幹巴。
走了進去,屋內頃刻間安靜,只餘兩道腳步聲。
樓棠月擡眼,便看見了坐着的膚色蒼白,身子瘦弱的一個青年太監。
他也看見了樓棠月,直直起身,狹長眸色打量了她幾眼,道:“樓小姐看着病勢不輕,不知身子可能撐着同奴才進宮?”
她倒是不想進宮,但聽聞她卧病在床卻依然在這等着,想必是非要她入宮不可了!
樓棠月站定,擡眉輕笑:“不過前些日子的風寒未好全,自是可以進宮。”
果然,她話剛完,只見那太監臉色緩了緩,帶笑看向一旁安靜不語的樓霄:“那奴才就告辭了。”
樓霄颔首,然後起身走到太監面前,遞出一包銀子:“小女身體抱恙,在宮裏還望柳公公多提點。”
柳公公見之臉色變得霎時和顏悅色起來,他笑道:“樓尚書放心,幹爹既然讓我來幹這事,說明這是好事。”
“況且,高玉公主這兩日住在宮中。”
她已經和高玉公主是決裂般的樣子了,柳公公此言并未安慰到樓棠月。
但他如今這般說,卻讓樓霄松了口氣。
他幹爹便是帝王身邊的心腹太監——李公公,來之前他定給他說明了是何事。
柳公公知趣地先走出去:“奴才在府外候着樓小姐。”
樓棠月笑着應了,轉頭便見樓霄沉沉的臉色,他走近,眉間全是擔憂:“月丫頭,宮中不比宮外,你可切莫任性妄言,勿要與人起争執。記得見完皇帝後,就去找高玉公主,她肯定會護着你。”
神色未變,樓棠月颔首:“爹爹放心。”
她轉身向紅姍抛去了個讓她安心的眼神,出了前廳。
府外停着一輛馬車,柳公公看見她,退一步相邀:“樓小姐請。”
樓棠月提着裙擺上了馬車,簾子方落下,馬車就開始慢慢行駛。
往日繁鬧的長街現下十分安靜,即使身在馬車裏,樓棠月也聽見辘辘車輪聲中肅殺的踏步聲。
她輕輕掀開小窗簾子,看見了長街空蕩,只有拿着長槍整齊劃一的京中巡衛。
馬車被攔下,她放下簾子,神色凝重起來。
柳公公聲音透着車簾傳了進來:“金将軍,奴才這是奉旨請樓小姐進宮呢!”
然後他下了馬車,只有隐隐談話聲傳來,卻聽不真切。
幾息後,只聽沉沉一聲“放行”,柳公公上車後,馬車又開始駛動起來。
約半隔時辰,馬車停了。
樓棠月下了馬車,柳公公臉色沒了之前的悠閑,反而透着幾分不安。
他帶着樓棠月走在宮道上:“樓小姐且随奴才走吧。”
樓棠月眸光掃過高聳的朱紅的宮牆,落在前面腳步匆匆的太監身上,她道:“公公為何這般匆忙,是因為剛剛在街上被攔了嗎?”
柳公公聞之嘆了口氣,卻沒停步,只道:“樓小姐有所不知,剛剛奴才遇見了金将軍,他說未央長街逆黨作祟,京城的所有長街都被派兵封鎖了,并開始挨家挨戶地排查,只為逮住逆黨!”
“奴才這是快些帶你去見陛下,不然只怕……”
他話沒說完,樓棠月卻明了他的意思,暴亂傳入宮中,只怕帝王要立即召群臣入宮,哪來的時間管她這麽一個小透明。
但她看剛剛街上的那架勢,這柳公公的好意恐怕要錯付了。
果不其然,兩人距離養心殿還有好大一段距離便被人攔在半途,侍衛面無表情看着柳公公:“陛下在議事,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樓棠月還念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出宮了,下一瞬,一個看着年近三旬的掌事姑姑走了過來。
柳公公行禮:“蘭姑姑。”
蘭姑姑颔首:“你幹爹叫你,快去養心殿。”
柳公公随即看向樓棠月,神色有幾分為難,蘭姑姑開口:“這位小姐交給我,我帶她走。”
樓棠月看他們寥寥幾言便将她的去處安排了,她唇微微揚起,假笑。
待柳公公走後,蘭姑姑才将目光緩緩移向她。
這位姑姑臉龐消瘦,目光透露出幾分嚴肅,定定看向她,仿佛在打量她一般。
“樓小姐,跟我走。”
她收回目光,提步前行,樓棠月忙跟在她身後。
待兩人繞過宮牆後,樓棠月才開口:“姑姑這是送我出宮嗎?”
她面無表情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然呢,難道樓小姐還想留在宮裏嗎?”
“自然不是。”樓棠月笑了一下,只覺這位姑姑怎麽這般不茍言笑,走她身邊她步子都沉重幾分。
“我會送樓小姐到宮門口,剩下的路,樓小姐需要自己走。”蘭姑姑淡淡道。
樓棠月颔首:“謝謝姑姑。”
她加快了腳步,只想趕緊出宮,卻不曾想身前的蘭姑姑突然開口:“我不過受人之托,樓小姐不必謝我。”
受誰之托?
她神色驟然複雜起來,她不可不相信帝王忙起來還能記着她這檔子人!
想了想,她還是沒有問出口。
兩人繞過禦花園,已至冬日,花園裏卻春色滿園,嶙峋假山間是繁茂綠葉和競相綻放的各色花朵,精美亭臺隐在綿延的花海中,其頂的金色琉璃瓦在豔陽下還在熠熠生輝。
輕笑聲從亭子裏傳來,樓棠月收回目光,沒有向那邊看。
“還算聰明。”玉姑姑看見她的動作,語氣帶着幾分告誡:“一會經過亭子時低頭,跟着我走就行。”
她垂頭,眼下映入青石板,耳畔響起溪水的潺潺聲,與此同時,她也聽清了風兒帶來的亭子裏的嬌笑聲。
“那邊的人,給本宮站住。”
女子的嗓音如蜜一般甜。
“樓小姐記住一會別說話。”蘭姑姑停下腳步,微微皺眉,吩咐道。
腳步聲傳來,有人下了長亭。
甜膩的香味撲面而來,誘人想要擡眼一觀。
“這不是蘭姑姑嗎?這是帶着誰啊!這般着急,看見本宮都不行禮?”女子話帶笑意,言語間卻是意味深長。
樓棠月眉間一跳,這是暗示蘭姑姑不循禮節。
蘭姑姑語氣淡淡,她躬身行禮:“奴婢拜見嘉貴妃,奴婢近些日子管着司衣局的事,雙眼昏花,故而沒看見娘娘,還望娘娘原諒。”
樓棠月随着一起行禮,心中卻暗道不好!
嘉貴妃!她是裴昭的母妃!
若是讓她認出自己,她恐怕要被好好“問候一翻”,思及此,她将頭埋得更低了。
只聽女人意味不明笑了聲,然後道:“姑姑老眼昏花,你身後這姑娘也眼瞎沒有看見本宮嗎?”
按理說,隔着重重花影,她們确實什麽都沒有看見。
樓棠月還未開口,蘭姑姑便替她答了:“這位小姐是宮外人,未見過娘娘。”
女子頓了半晌,提步走到她面前,冷聲道:“擡起頭來!”
樓棠月呼了口氣,擡眼,看清了面前女子的樣子。
五官嬌媚,肌膚細膩白皙,眉眼微揚,頗有勾魂攝魄之态,讓人只覺魂牽蒙繞,青絲梳成驚鹄髻,發間插着瑩亮的珠釵,上墜着如銀珠般的流蘇,繁麗嬌貴,讓人只覺她如二八少女一般。
她對上她高高在上略有挑剔審視的雙眸,見她眸間劃過一絲譏笑,然後道:“這般容色的人,誰眼瘸,送進宮來?”
難怪會突然讓她擡頭,連蘭姑姑都忽視了去,原來以為她是送進後宮的!
“所以奴婢這就要送她出宮。”蘭姑姑并不解釋,順着她的話道。
嘉貴妃笑了笑,吩咐人讓開了路:“如此,本宮便不攔姑姑了。”
樓棠月見之松了口氣,她目光輕移,卻陡然凝住,不遠處的的宮女有着她熟悉的樣子。
質水着宮裝站在不遠處,身姿端正,目光遙遙望過來,盯着她。
她肯定認出她了!
她若開口,嘉貴妃肯定會再次攔下她的!
樓棠月眨了眨眼,還未移開目光,卻見質水已經轉了眼眸,不再看她。
蘭姑姑轉頭看她:“走吧。”
她垂頭重新跟上蘭姑姑,但直到她與蘭姑姑走出禦花園,也沒人再來攔兩人。
走過冗長宮道,樓棠月終于看見了宮門,見蘭姑姑停了步子,她躬身行禮:“這一路多謝姑姑了。”
語畢,卻不見她答話。
樓棠月擡眼,發現她面色複雜盯着她身後。
她轉身,看見了不遠處停着一頂轎辇,裝飾華貴,宮人在一旁靜靜站着。
能在皇宮裏坐轎辇的人,想必是身份極其尊貴之人,而轎辇停在這裏,像是專門等她的樣子。
她想起了一個人。
芊芊素手掀開薄紗,容貌顏如舜華,但讓人首先注意到的是她溫柔典雅的渾身氣質。
高玉公主!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樓棠月看着她,然後見她直接往這邊走了。
她心裏霎時慌亂幾分,前兩次僞裝成老婆婆和她見面還有鬥笠遮住她的神色,現下卻什麽都沒有了。
她慢慢走近,樓棠月掃過她神色溫和的臉,行禮:“見過公主。”
蘭姑姑也要行禮,但低頭前,卻看見了高玉公主驟然僵硬的臉色。
“你要出宮嗎?”她道。
樓棠月怔住,這話明顯是對她說的。
“是的。”她擡頭,對上高玉公主的雙眸,那雙眸子除了柔和外還摻着一股複雜的意味。
高玉公主開口:“你回不去了,未央街的動亂傳入宮中那一刻,父皇立即派兵封了所有來自嶺南的官員的府邸,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雖驚訝,但她也能理解,京中暗藏的巫族人已經到了如此猖狂的境界,這般情況下,确實是寧可殺一百也不能錯放一個了!
她憶起了霓鏡,她在這次的動亂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那我……”
“你随我去坤寧宮吧,明日再想別的法子。”高玉公主突然開口。
“去找個客棧”幾個字哽在喉間,樓棠月定定高玉公主,見她轉頭低聲道:“跟我來吧。”
心中兀地一軟,不管如何,她總是這般善良。
只是,她擡眼望了一眼朱紅宮牆上方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不過半柱香時間,天色便黑魆魆地壓了下來,不見任何日光。
京中現下,只怕比這天色還要暗無天日。
…………
養心殿內,明亮燭火下,殿下跪着一人。
高座上的帝王,臉色平淡,眸間卻帶着幾分森然的肅殺之氣,他只輕輕掀眸,如潮水般威嚴湧入每個人口鼻,讓他們甚至不能呼吸片刻。
大多數官員都是一副僵僵的樣子,他們揣着袖,臉色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地的人。
他剛剛說了什麽?
他怎麽敢?
帝王輕笑一聲,官員只覺頭皮發麻,他道:“鹿鳴烈,你剛剛說了什麽?再給朕重複一遍。”
鹿鳴烈以頭叩地:“臣所言句句屬實!臣發現三殿下與巫族人暗中有聯系,且密謀叛國,意圖奪皇位!”
其餘聽的人皆倒吸一口涼氣,有人臉上帶笑,有人不敢擡頭,而有的人已經悄悄看向了鹿鳴烈話中所指之人。
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衣袍,身形修長,獨站一隅。
聽見這足以致他于死地的話語,他垂着眼,臉色隐于陰影中,沒有人能窺見他此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