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逃亡前夜(下)

逃亡前夜(下)

熒熒宮燈下,鵝黃色衣裙随風而動,像只翩跹的蝴蝶般生動。

樓棠月跟在這抹身影後面,她步子慢,前面的人更慢,因此她垂下的手好幾次都觸到揚起的裙紗。

聽着身後的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

轎辇仍在不遠處被侍衛擡着,該坐進轎辇的公主卻在她身前給她引路。

無聲嘆了口氣,她上前一步,取了一旁宮女手中提着的宮燈,替高玉公主照亮前行的路。

只見高玉公主動作猛地僵了僵,然後樓棠月便明顯聽她意味不明地輕哼了一聲。

這般走着,兩人很快到了坤寧宮。

剛踏進宮裏,高玉便順手取過她手中宮燈遞給前來迎接的宮人。

她輕快地向前走了幾步,開口喚道:“母後,母後,夏兒來了!”

樓棠月亦步亦趨跟着她的步子一同踏入殿內,繞過典雅的玉屏,她首先看到的便是坐在紫檀梨木雲紋椅上的端莊女子。

柳葉眉,秋水瞳,五官明豔絕麗,卻絲毫不帶攻擊性,只淡淡一笑,便能讓人為其通身的溫和雍容折服了去。

這便是高玉公主的生母,大月朝如今的中宮之主。

高玉公主直直奔着一旁椅子上坐下,因步子過急,她還微微喘着氣。

皇後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語氣中帶着無盡的溫柔和寵溺:“多大個姑娘了,怎麽來見母後還是這般急切?”

“母後,夏兒想您嘛。”高玉公主抱着她的肩膀,毫無顧忌地撒着嬌。她說着,目光看向了樓棠月,“母後,這是兒臣的密友樓棠月,今夜讓她陪着兒臣一同住在坤寧宮可好!”

樓棠月看着母女兩人的敘舊,還想着如何找到合适的時機行個禮,卻被高玉公主話中毫不遲疑的“密友”驚得擡了眼。

那雙雙眸一如既往的溫和,只是溫和中還帶着點點試探和忐忑。

愧疚争前恐後地爬進她心中,她對着高玉公主,彎眉笑了笑,随即便躬身行禮:“民女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笑着看向樓棠月,柔聲道:“原來你便是夏兒經常提的好友樓姑娘啊!快些起身坐在那椅子上,在本宮這裏,沒這麽多規矩。”

樓棠月謝過,動作乖巧地坐上了椅子。

她擡眼,見皇後還靜靜看着她,眼神柔和,莫名帶着幾分細細端詳的意味,她眨了眨眼,彎唇笑了笑。

皇後眸中閃過笑意,收回目光:“想來你們也沒用晚膳,便陪着本宮一同用膳吧。”

語畢,她招手,一旁宮女就要出去傳膳,與此同時,掌事姑姑卻是邁着略顯急促的步子進了殿內,她身後還跟着臉色微沉的蘭姑姑。

剛剛見高玉公主有意帶她走後,蘭姑姑便離開了,怎麽現下還會來坤寧宮。

“姑姑,怎麽了?”高玉看見她們的動作,語氣疑惑。

蘭姑姑直接跪下,看着皇後道:“娘娘,有人傳來消息,說三殿下有謀逆之心!”

一言激起千層浪,殿內的人神色霎時間都變得難看起來。

樓棠月雙眸閃了閃。

“怎麽可能!無稽之言!”高玉公主先拍案而起,她皺眉看向蘭姑姑,“姑姑你糊塗了嗎?怎麽拿這一聽便是憑空捏造的消息來吓我們!”

皇後拉住了高玉,只看向蘭姑姑:“蘭姑姑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蘭姑姑擡頭,消瘦的臉上帶上幾分難言,她道:“養心殿李公公私下遞來的消息。”

“什麽!”高玉公主臉色霎時間變得十分難堪。

別人遞來的消息或許作僞,但是如果是李公公遞來的,那麽十之八九便是真的!

“母後,阿雪肯定是被人陷害的!”高玉公主看向皇後,“等父皇散朝,我要親自去與父皇說明!”

那廂樓棠月心緒漸漸沉下來。

李公公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太監,他既然遞來消息,想必是在帝王有意授意下的動作。

只是,帝王此舉,究竟是何意!

思及此,她看向不遠處的母女倆,高玉公主臉色急切,一副恨不得立即飛奔去帝王面前替自己弟弟解釋的樣子,而一旁的皇後卻是眼睫微顫,臉色意味不明。

她緩緩開口,嗓音不帶一絲慌亂之情:“李公公可還說了別的什麽事?”

蘭姑姑搖了搖頭。

“夏兒,你帶着樓姑娘去偏殿歇着吧!時候不早了。”皇後突然開口,打斷了高玉公主欲說話的動作。

“母後,那阿雪呢?”高玉公主怔愣道。

“夏兒乖,阿雪的事尚未蓋棺定論,你先去歇着,莫想多了。”說着,她又看向蘭姑姑,“蘭姑姑也辛苦了,退下吧。”

語畢,皇後像是已經疲憊至極,她擡手,掌事姑姑迎了上去,扶住了高玉,道:“公主,先去偏殿吧。”

于是樓棠月便跟着她們離開,離去之際,她微不可查地看了一眼靜靜坐着的皇後,見她雙眼半阖,不知道在想着什麽。

剛出殿門,掌事姑姑扶着高玉公主在前方走着,樓棠月看見了定定站着的蘭姑姑。

她看着她,神色沒了剛剛的凝重,她只道:“樓姑娘,明早巳時初,我帶你出宮。”

說完,她轉身離去。

偏殿燃着碳,一踏進去便暖如春。

桌案上擺着各色佳肴,想來是皇後吩咐下宮人擺的。

高玉的臉色卻沒好起來,她坐在木案旁,微微皺眉,看向樓棠月:“阿……你覺得阿雪是不是被冤枉了?”

“我不知道。”

樓棠月搖搖頭。

她認識的裴聞雪絕對不會将自己置于如今這般田地,但人心難測,貪心之下,誰又能确保他是否會犯錯呢!

況且,裴聞雪一直對她有所隐瞞保留,她所看見的都是他讓她見到的,她也不能确信他是個怎樣的人。

看着高玉愈發暗淡的臉色,樓棠月無聲嘆了口氣,坦言道:“我所認識,公主所認識,大衆所認知的三殿下定是不會幹謀逆之事的。”

“只是,公主,我們真的了解他嗎?”

高玉聞言面色沉了沉,樓棠月起身,替她舀了一瓷碗湯羹,遞給她:“我們現在只能等,若是陷害,還需要公主替他尋找幕後黑手,所以公主用些湯羹吧,您絕對不能倒下。”

“阿月。”

高玉不禁眼圈紅了紅,她順着樓棠月的手喝完湯羹,然後語氣緩緩道:“我其實已經不敢說我了解阿雪了,他總是待我那般疏遠,我看不透他的想法。”

樓棠月垂眼,眸中劃過沉思。

…………

凜冬霜寒,一着黑色衣衫的人挂在房梁上,雙眼慢慢掃過府外圍着的巡衛,握緊了手中匕首。

呼出一氣,他邁出一腳,就要懸空墜下,夜中卻突兀響起鴉雀的叫聲。

下一瞬,只見一抹身影從府門前閃過,引得守門的巡衛分散追去。

趁此機會,屏住呼吸,他輕點房檐,借着濃濃霧色,離開了此處。

身落空巷,還未喘息,他翻身迎上攻來的一劍,匕首在他手中被用的如魚得水,那用劍人見此舉手,大聲道:“我剛剛故意去陸府轉悠一圈,才讓你有逃出來的機會,你不會如此不記人情吧!”

陸烨收回匕首,面色冷冷地看向收劍的男子,看着他微挑的眉眼,他道:“你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男子笑了笑,“重要的是我能幫你離開京城。”

陸烨神色頓時出現幾分防備,那男子卻不以為然,只擺擺手:“明夜亥時處,明巷有輛馬車,帶你想帶走的人趕緊離開。”

他知道樓棠月!

“我為何要信你?”陸烨質問道。

男子看向他,只道:“你要想被不明不白關進牢裏我也不攔你!反正那人只交代我告訴你,并沒有讓我看着你離開。”

那人?

陸烨皺起眉頭,卻見對面人有幾分悠然的眉眼沉了下來,他道:“我若是你,看有這麽大的便宜就會趕緊占了,哪還有這麽多的問題!”

說着,他離開此處,只餘靜靜站着的陸烨。

…………

一夜未眠,樓棠月看了一眼在榻裏皺眉酣睡的高玉公主,替她摟了摟棉被,然後輕聲道:“公主,有緣再見。”

她悄然起身,穿上衣裙,拿出袖口刻着“夏”字的玉佩放在案上後,她輕輕推開殿門,走了出去。

已經辰時末,天際卻依舊是一片灰黑色,烏雲飄過,挾來刺骨的寒風。

樓棠月緊了緊衣裙,還未走到宮門,看見了披着狐裘,臉色蒼白的皇後。

她彎唇笑了,眉眼溫柔:“樓姑娘不等夏兒醒來嗎?”

樓棠月搖頭:“不論真相如何,臣女現下已經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宜再與公主交往密切,帶給她不必要的麻煩。”

“樓姑娘相信阿雪嗎?”皇後突然開口。

樓棠月不解擡眼,卻見皇後看她半晌,然後唇邊笑意更深,帶着幾分她看不懂的意味深長。

“蘭姑姑來了,樓姑娘走吧。”

皇後輕咳一聲,轉身離開。

蘭姑姑依舊面無表情領着她在宮道裏走着,昨日還不覺得,今日黑雲壓天際,薄霧四起,冗長無盡頭的宮道如同吞噬人的巨獸一般,潛伏着待獵物的靠近。

只覺渾身冰冷,她攏了攏衣衫,腳步加快。

約一炷香時候,兩人到了宮門。

她剛想拜別蘭姑姑,就見她靠近,輕聲開口:“去明巷,那裏有人帶你離開。”

樓棠月猛地看向她,她卻只轉身離開。

出了宮門,往日繁榮熱鬧的長街空無一人,霧氣越來越濃,她窺見了隐藏其中的銀光。

她直接繞進了小道,躲過了長街上的巡衛。

順着記憶,濃霧給她阻礙,也成了她最好隐蔽身影的霧氣,她走了一個時辰,才到明巷。

剛到巷口,人影難辨,下一瞬,便有人握住她手腕,将她輕輕一帶,拉進了巷子裏。

“陸烨。”她跟着身前的人走着,不确定的開口。

“嗯。”陸烨聲音沉沉,“我們今夜亥時離京。”

排查這般嚴密,他們怎麽可能離開?

樓棠月皺眉,只開口:“我爹呢?”

陸烨停步,樓棠月才發現這是一輛馬車,他轉頭看她:“進去說。”

兩人進了馬車,車內空間并不大,但好在萬物具備,镂空銀盆正燒着碳,一旁木榻上還擺着厚重的衣衫。

“樓伯伯讓我帶你離開去南嶺,此次未央街的動亂徹底惹怒了皇帝,來自南嶺的官員他定是不會放過一個,縱然自身清白,但想必還是要受些苦,他不舍得你受苦。”陸烨取了一身厚重衣裘,給她遞了過去。

樓棠月昨日穿的衣裙并不薄,無奈今日天氣寒冷,這一路走來,她只覺骨頭裏都透得是寒氣。

因此她接過衣裘,好好綁在身上:“這些都是你準備的?”

陸烨搖頭,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慢慢将昨夜原委細細到來。

見對面少女眸色漸深,他問出口:“你知道那人是誰?”

樓棠月擡眼,頓了半晌,轉了話題,道:“我們今夜如何出去?”

見她無意談這個,陸烨眸色輕輕暗了暗,聲音卻讓人聽不出他的失意:“昨日封了城門,但今日天氣突變,為了放進滞留在外的百姓,城門已經開了,但排查極其嚴密,我們需要僞裝一番。”

樓棠月看了一眼木幾上的小妝匣,若有所思地上手敲了敲。

…………

天色依舊濃稠一片,寒風呼嘯,讓人不敢相信此時已經午時。

大殿裏阒無人聲,只有輕輕的翻頁聲。

所有人都看着上座之人,見他的臉色在看到信中內容後變得越來越冷。

他眉眼冷峻,雙眸掃過堂下的人,讓人不寒而栗,他目光最終停在垂眸的青年身上,面上怒意暴漲,直接将桌案上東西拂袖掃了下去。

霎時間,沒有人敢擡頭。

帝王冷冷道:“裴聞雪,滾上來看看這信上寫着什麽!”

裴聞雪擡眼,提步上去,垂眼從帝王手中接過信,然後看了起來。

他看完,擡頭。

帝王擡手從信筒中倒出一塊玉佩,道:“這信是從你府中搜出的,這玉佩也是你的,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字跡确實是兒臣的,玉佩兒臣月前正好丢了,如此湊巧,定是有人陷害兒臣。”裴聞雪退後一步,跪地道。

他此言一出,立即有官員認同。

但也有官員開口:“對于三殿下此言,臣有疑問,怎的一切都這般巧,全都讓三殿下撞上了!”

“三殿下怎能翻臉不認人呢?”鹿鳴烈在殿下微睜着眼,滿臉驚訝,跪了一夜讓他臉色并不好,他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最後讓我交予的籌碼?”

“什麽籌碼?”左相章雙程像是霎時起了興趣。

裴聞雪聞言側頭看向他,神色淡漠。

鹿鳴烈沒錯過他眼中的殺意,他叩首:“三殿下讓……讓臣殺了嘉貴妃和四皇子!”

“什麽!竟要害我窈兒!”章雙程氣紅了臉,他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佝偻着腰跪下,“陛下,臣只有窈兒一個獨女,三殿下仁名在外,沒想到這般用心險惡,這背後定有人操控,求陛下明查啊!”

見他一把年紀跪在地上,朝中有人不忍,也跪下道:“求陛下明查。”

帝王見此,臉色更冷。

突然有人輕笑一聲,衆人望去,只見徐庸呼了口氣,将白須吹了起來,他道:“此事還沒定論呢,左相怎麽就擱這哭起來了,這果然上了年紀,就會有些糊塗了啊!”

章雙程垂下的臉色恨恨。

這礙眼的老東西!

“你是三殿下的老師,自然會偏袒他。”章雙程見皇帝沒發話,只好繼續跪着,看着徐庸道。

卻見徐庸搖了搖頭:“三殿下已經退出師門,什麽老師學生的,左相可別折煞老夫啊!今日之言,不過心中之言!”

“你!”

章雙程還要再說話,帝王卻是狠狠拍了桌案,斥道:“噤聲!”

說完,他看向跪着的裴聞雪:“你說說。”

“這信中既然寫明了今日巫族動亂的時間和地點,父皇何不派兵守着,來個甕中捉鼈,留下活口,然後審問主謀。”

裴聞雪垂眼,道。

“準!”帝王開口,“亥時給宮中傳信!”

衆人待在殿內,靜靜等着亥時。

馬車慢慢駛出小巷,駕車的是個披着厚重衣襖的陸烨,他臉色姜黃,收着脖子,扮作老叟,慢悠悠地駕着車。

長街上漆黑一片,街邊燭火映着裹着衣衫,滿臉麻木的來往百姓。

出城門站着密密麻麻的巡衛,他們仔細審查着來往百姓。

有人站在高處敲着銅鑼:“動作快點,亥時末就禁止進出!”

陸烨駕着車駛到城門,守衛冷冷問道:“馬車裏有人嗎?”

“是我的妹妹,惡疾纏身,帶她去寺廟裏拜一拜!”他垂頭,嗓音嘶啞。

“讓她出來,我們要查人!”

守衛上前用手中銀槍掀開車簾,看清了馬車內半躺着臉色青紫的老婆婆。

冷風灌進去,老婆婆立即咳了起來,像是要把心肺咳出來一般。

守衛嫌惡地皺了皺眉,退後一步,收回銀槍:“走吧。”

“謝謝!”陸烨佯裝開心道,轉身上了馬車。

守衛目光在他腿腳處掃過,見他動作如此輕巧後微微皺眉,他伸出銀槍:“等等!”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注意也望了過來。

陸烨聞言一愣,心中暗罵一聲,面上卻做戰戰兢兢:“不知大人還有什麽事?”

“下來,我要重新檢查!”他大聲道。

陸烨下了馬車,守衛即刻伸出銀槍,大手一揮,就要刺到他。

他克制住自己反擊的欲望,反正挨一槍,他以往戰場上那刀直接往心肺處刺。

下一瞬,銀槍被突如其來的一劍擋住。

守衛愣住,看向來人,皺起的眉頭舒展下去:“吳思菀小姐,令尊看守的不是此處吧?”

吳思菀收劍,冷哼一聲:“對無辜百姓出手,你們金将軍便是這般教你們的!”

守衛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吳思菀回頭掃了一眼眼前的老叟,直接腳尖一點上了馬車,掀開車簾,她對上了裏面老婆婆的雙眸。

微微挑眉,她拂袖放下車簾,下馬車:“再不放人走,小心裏面那老婆婆病死在半路,回頭冤魂找你們複仇!”

守衛聽後只覺背後一涼,他擡手,守着的巡衛霎時間散開。

老叟慢慢爬上馬車,他咳了一聲,向吳思菀道了一聲謝,然後駕車離開。

待馬車駛出城門後,樓棠月才坐起身子,她垂眸,撿起剛剛吳思菀扔在地上的袋子。

沉甸甸的,打開,看清裏面是銀子後,她不禁笑了笑。

恰至此時,城門口有人敲了一聲銅鑼:“亥時末,關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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