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這天傍晚,陸凝正在屋裏看着書,聽得外頭傳來一陣叫嚷,像是路過的行人,急匆匆在高喝些什麽。
她出了會兒神,就見阿釵急匆匆地進來,道“小姐,範大娘家怕是不好了!”
陸凝把書放心,問“怎麽回事?”
阿釵有些着急“方才我見外頭聲音大就去瞧了瞧,聽見他們說小威惹了什麽事,現在要去找範大娘算賬呢!”
陸凝放下手裏的書,急忙起身穿好外衣,道“去瞧瞧”
到範大娘家時,外面已經圍了一群人,範大娘拖着病怏怏的身體将倆孩子護在身後,語氣孱弱“族長,小威剛才已經說了,是那幾個孩子欺負小威在先,您不能不講道理,随便就要打罰孩子”
陸凝往人群裏走了走,問其中一人,那人道小威和族裏陸慶和家的幾個孩子生了嫌隙,還将那個大的叫元元的給推下了水,這大冬天的,那孩子差點沒了。”
吼的最大聲的那人就是陸慶和,他怒瞪着眼“今日你若是不将這臭小子交出來,廬山村你就別想呆了”
族長在一旁道“老範家的,孩子既是犯了錯,那就得交出來好好受受罰,不然往後長大了可怎麽得了”
其他看熱鬧的人在底下你一眼我一語“就是就是,一個外來的借住戶還敢這麽嚣張,合該長長記性”
“上回久看見他追着那些孩子打,小小年紀就敢這麽嚣張”
“怪不得是付家的兒子,這蠻橫的性子跟他那死去的爹一樣”
範大娘拉近了要沖出去的小威,極力擡高了聲音同他們争論“族長,那元元家的幾個孩子幾次三番沖着小威打罵,我可曾說過什麽?如今他們挑釁在前,你看小威這臉上”
她拉過小威,指着他臉上的烏青“這還不算,連身上都各處是傷,若不是小威及時跑出來,怕是今天被扔進河裏的就是我兒”
陸慶和哼了一聲道“不管如何,今天落水的是我兒子,不給個交代,這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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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也沒了耐心,朝身後幾個人使了使眼色,那幾人立即沖了上去,将範
大娘一把拉開,揪住了小威的衣領。
“小威!”她急急喊了一聲,要拉回人,卻沒了力氣站起來。
族長嘆了口氣道“老範家的,你也別太固執,我們不過是将小威帶回去訓斥幾句,你何必這麽着急”
他們的手段哪裏只是訓斥幾句,範大娘清楚的很,若是把小威交給他們,指不定會怎麽打罰他。
廬山村對外來戶的懲戒,她是見識過的,以前村裏的一個外來戶,就因為大冬天沒了吃食,去祠堂偷吃了東西,險些被打斷了手。更別說小威他爹,就是因為跟族中人生了嫌隙,才會一去沒回來。
她半坐在地上,淚眼婆娑,哀求道“族長,小威還是個孩子,求您就饒了他這一回吧,我保證他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小威被拎了起來,他蹬着腳不住地掙紮。
範大娘不停地在地上磕頭,嗓音啞的不成樣子“我讓他道歉,我這就讓他道歉,族長您行行好,我就這一個兒子啊!”
陸凝在一旁看的心酸,她大概能猜到是怎麽回事。小威這個孩子,有些機靈,一向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句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話挂嘴邊,這一次,想必是對方又朝他挑釁欺辱,他才會反擊。
這一圈的長輩,本沒有她這個小丫頭說話的餘地,可她卻開了口,稚嫩的聲音被話語裏的清冷沖淡了幾分“族長伯伯,你們将小威帶去,是要如何處置?”
族長面上詫異,沒想到她這個女娃會站出來說話,顧慮到她的身份,回道“他不是我陸氏族人,入不得祠堂受教,自是交由慶和家的夫子去管教最為妥當”
“如何管教?”
一旁的陸慶和急了眼“關你這小娃何事,別看你爹是陸文遠,就算他在這,我處理自家事,也輪不到他插嘴,更遑論你?”
陸凝道“陸伯父,我不過是問一聲,你何必這麽着急?再說,小威這個孩子什麽秉性,大家都有目共睹,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若說小威要為了推元元下河而受罰,這可以理解”
她上前将小威身前的衣領解了解,将他身上被元元幾人打出來的傷露出來,道“但這些傷,族長是否也該給範大娘一個說法?”
族長看了陸慶和一眼,一時沒說話,陸慶和是族裏的大戶,每年的禮節都要仰仗他,此時若是輕易應了,這往後......
陸慶和冷哼一聲“這野孩子整日爬上爬下,誰知道他哪裏弄來的傷”
陸凝問小威“是這樣麽?”
小威有些怕,但仍壯大了膽子道“我去送衣服,是他們先打翻了我的桶朝我踢打,所以我才推了他一下”
陸凝朝着陸慶和道“陸伯父,既是雙方都有錯,又哪來的只懲罰一方的道理?”
族長在一旁道“行了,凝丫頭你就別摻和了,元兒有錯,我們自當也要罰一罰,不過眼下他人還在床上躺着,總不能将人揪起來打罵。倒是小威,他可是差點就害死了人,性質實在惡劣”
圍在周圍的人指指點點,連帶看陸凝一起指責起來“是啊,互相推搡幾下算得了啥?這可是将人推下水,差點就殺了人”
“就是就是,這小丫頭這麽小一個人瞎摻和什麽”
阿釵聽到這話,在一邊沖他們喊“你們知道什麽,就在這胡亂給人歸罪”
陸凝站在人前,雖極力挺着,但她人小勢微,并無任何用處。幾個壯漢走過來一把将她推開,也不管陸凝被撞倒在地,徑直帶着人走了,任憑範大娘在身後如何歇斯底裏,也沒能停留半分。
陸凝站在原地好一會,看着範大娘無神的發着愣,揉了揉頭胳膊,上前一步将人扶起來,勸道“小威還是孩子,他們再怎麽樣,總不會太為難一個孩子”
範大娘并沒說話,順勢站了起來,似是自言自語“誰曉得,我還是得去看看,天要黑了,小威一個人害怕”
陸凝拉住她“大娘,小荷還需要你照顧。這樣吧,我讓阿釵去打聽,你先安心在家”
範大娘看了她一眼,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摟緊了小荷。
夜幕降臨,阿釵趁着月色急匆匆地回來。
陸凝問“如何?”
阿釵搖了搖頭“我看到他們将小威帶進了陸慶和家的院子,族長進去呆了一會兒才出來,我站在圍牆外面也沒聽見什麽聲音”
陸凝捏了捏眼角,深感有些頭疼,她想“或許真的只是說教說教?畢竟一群大人對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打罵懲罰,不管怎麽樣,說出去都落了下乘”
于是又道“明日你再去看看,最好是能想辦法問問他們院子裏的人”
阿釵道“好”
今日這一番勞頓下來,陸凝也覺出了一些疲憊。
小威是在第二天傍晚被送回家的,陸凝去探望他時,他嘴唇發白,坐在那張
小凳上捧着一碗米粥,有氣無力地抿着,陸凝讓阿釵給他做了一碗蛋羹,放在竈臺上,直到放涼了也沒見他嘗一口。
“謝謝陸姐姐,我現在有些難受,明日再吃行嗎?”他扯出一抹笑,怎麽看怎麽僵硬。
陸凝蹲在他旁邊,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不想笑就不笑,人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小威這次經歷了磨難,往後就一定不會再有災劫了”
範大娘站在竈臺後面,半天抹一下淚,道“難為你這麽晚還來看他”
等小威去裏間休息了,陸凝問“有說怎麽處置的麽?”
範大娘望了望裏間,抹着淚低聲說:“被吊樹上了,吊了一天”
陸凝心中驚顫了一下,蹙着眉不可置信,更有一陣怒氣湧上來“吊在樹上?”
這麽冷的天這樣對一個孩子?究竟還有沒有點人性!
範大娘卻是無奈的苦笑一聲“我只盼望小威平安無事,如今這結果......就這樣吧”
陸凝看着她無奈的神情沉下目光,範大娘這樣的婦道人家,受了冤屈,連訴苦都是無人聽,更何況讨還回來。
當天夜裏,小威就發起高熱,阿釵第二天去時只有小荷一人在家,問起來才知道範大娘帶小威去了大夫那兒瞧病。
但病瞧了兩天,人卻不見好轉。
陸凝再次見到範大娘時,她人瘦了一大圈,頭發也白了些,手裏拿着一包藥正在往罐子裏倒,孩子在床上躺着,臉頰通紅,原本瘦削的四肢此時顯得更加脆弱,像一具丞待拯救的,路邊的雜草。
陸凝沒什麽幫得上的,只能拿出些銀錢,囑托她好生照看孩子。
又過了幾天,小威身上的高熱終于退了下去,可是他睜開眼時,裏面卻是一片失神的樣子,神色呆滞。
範大娘正喜極而泣時,并沒有覺察到有什麽不對,直到小威咿咿呀呀地張口。
她愣在當場,小威竟成了癡傻之人!
誰也沒有料到,但或許那時的陸凝心裏并不那麽驚訝,連續幾天的高熱不退一個大人或許都抵抗不住,更何況一個孩子?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神情動作如同稚子,不複從前。
大夫無法救治,就連鎮上頂有名的大夫都只能搖頭嘆氣。
範大娘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好些,寒風淩冽的那日夜裏,她找到陸凝,靜默地坐了半炷香的時間才終于開口:“阿凝,再過兩日,我許是,就帶着孩子離開這裏了”
在她說完這話,更加沉默的時候,陸凝望向她,那一瞬間的眼睛裏有些可憐,也有些無奈。但她沒辦法阻止,只好問道“打算好去哪裏了麽?”
範大娘臉上的褶皺擰到一起:“沒什麽打算,但總是要走的,大概要往南去吧,聽說那邊有些醫術高明的大夫,或許能治一治小威。”
“從前孩子他爹說廬山村山好水好,可以養一方人,也可以養我們一家四口。可是現在,我曉得土地能容人,人卻不能”
陸凝沒說話,姓氏的标簽,血液的象征竟讓她在這一刻生出了些她就是幫兇的念頭。
範大娘說“小威常帶着傷回家,我知道是因為什麽。我總想着退一步,再退一步,這樣就能安穩一些,可世事總是難料。”
“我帶着他們離開,往後若是沒什麽機會的話,我們怕是不會再見了。你是個好姑娘,在這裏,我也就只能跟你道個別了”
陸凝眼眶泛着紅,半晌才說“也好,世界之事千奇百怪,總會有大夫能瞧一瞧這些頑疾,你們何時動身?”
“大約......後天吧”
他們離開那日,灰蒙蒙的天上紛紛揚揚飄了些細雪,陸凝遠遠地站在一棵已經光禿的槐樹底下,沒有走上前。
範大娘雇了一輛四面透風的驢車,上面東倒西歪的放着行李,兩個孩子窩在行李當中,走起來的時候,空曠的小道上傳來吱吱呀呀的響聲。
他們飄飄遙遙地離開了廬山村,不知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