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今日午間。
“聖上。”顧相垂首恭敬道:“泉州來報, 泉州知府錢之為畏罪自盡,錢氏上書祈罪,另呈送賬冊一百二十一本, 贓銀三百六十二萬兩,珠寶古玩共四十箱。”
慶喜公公上前, 接了顧相手中的請罪書呈送與姬溯。那請罪書厚厚的一本, 姬溯幾眼看下去,随手就将它扔在了案上, 冷笑道:“速度倒是快。”
請罪書上寫, 錢之為二子實不忍見泉州一地百姓民不聊生,奈何忠孝難兩全,跪請錢之為上書自陳罪狀,宗族亦知,其族老将錢之為扣下, 清點贓銀, 欲送京查辦,不料錢之為畏罪, 于房中懸梁自盡。錢氏實負皇恩,請聖上降罪。
此前有關錢之為的奏折盡數留中不發, 不論不議, 本就是故作暧昧,将水攪渾, 才好看看是誰跳出來。不料那大魚還沒跳出來,魚餌卻已經沒了。
“這般忠孝節義……”姬溯說道這裏, 冷笑了一聲。
顧相搖頭而笑:“這一招委實高明。”
瑞王遇刺一案, 本就可輕可重,聖上絲毫未曾透露出要處置錢之為的意思, 錢氏卻能先一步将錢之為逼得自盡……錢氏不過是個寒門,不過是出了錢之為這三品知府,這才有了些光彩。錢氏此舉,無異于斷尾求生。
他們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若無确切消息,他們又怎麽舍得?
錢之為身後之人能力非凡,若非意外,左右不過那幾人。
顧相頓了頓,他本以為是瑞王。
此事借由瑞王南下而起,自瑞王出京,西北那兒便有所異動,雖說兵馬未動,信鴿卻多了不知多少。瑞王一到泉州,便先因為一件意外收了錢之為二十萬兩白銀壓驚,此後又因一言不合,将錢二公子給賣了……此事看是荒唐,可算作示威,也無不可?
他向來以為瑞王爺心機深沉。他們這位瑞王爺,本是荒唐慣了的,可他若是荒唐到底,他就認為他是真的荒唐了。偏偏這位荒唐王爺在民間卻少有說他不好的,甚至可以稱是有些賢名。不橫行霸道,不欺男霸女,還頗有些急公好義,在京中也算是交友甚廣,雖說都是些纨绔,卻都是在家中有些份量的……
聖上無子,瑞王亦是中宮嫡出,不論是從誰的角度來說,瑞王的身份都太好用了。以朝廷正統而言,瑞王本就是聖上一手教養,又與聖上差了一輪的年紀,兄終弟及,亦是正統。
以別有用心之人而言,瑞王若能以聖上親弟的身份斥責聖上不忠不孝,弑父奪位,先帝另有遺旨……便能以正統之名起兵正國本。
所以,瑞王當真是不想嗎?若聖上以宗室為繼,同樣也是正統,屆時皇位與他就無緣了。
當今春秋正盛,除非聖上英年早逝,否則以瑞王與聖上之間差的年歲,他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而瑞王與西北那位之間雖有矛盾,可那位有一大致命問題——那位自稱是先帝流落在外私生之子,瑞王卻是先帝中宮嫡出,與衆朝之重臣之子相交密切,朝臣站在哪邊顯而易見。
最有意思的在于——無論聖上與西北那位之成敗,與瑞王而言都有益處。
若聖上勝,他為聖上親弟,上有太後,他立于不敗之地。若西北那位勝,他乃先帝嫡出,名分、大義都在他這邊,若兩邊糾纏不休,兩敗俱傷,最終得益得依舊是他——國賴長君,正逢亂局,怎可扶幼主登基?
他若是瑞王,有意帝位,便暗中相助西北一二,以西北動向取信聖上,再以聖上動向取信西北,從中獲利,待時機成熟,輕易推一把,無論推哪邊,皇位便是囊中之物。
這般一看,錢之為此事瑞王多有嫌疑。瑞王養在聖上身邊多年,又是嫡親兄弟,能猜到聖上所思所想也不奇怪,以此事來取信西北……聽聞,前不久,青玄衛中出了叛徒,亦是因瑞王遇刺一案查出?
不過這一切都被他方才所見推翻了。瑞王自偏殿而出,他方知瑞王早回燕京,既然住在清寧殿中,那如今江南那位‘瑞王’必然是聖上的手筆。
他顧雲鶴所思所想,聖上難道不能?
故而,他稱瑞王——聖眷優渥。
聖上這一手,輕輕巧巧地将瑞王從這一團亂麻中揪了出來,他人在宮中,又與聖上住在一處,一舉一動全在聖上眼中,他怎會有錯?他若有錯,豈非聖上放縱之故?
顧相思及此處,拱手道:“說來,真是巧,瑞王殿下方才也與臣提及了錢之為呢。”
姬溯淡淡地說:“他不成器。”
那就确實不是瑞王的手筆了,聖上的意思是:瑞王不成器,沒有這麽深沉的心機做這些。
顧相有些好奇,他本就是窺一斑而知全豹之人,方才瑞王開口問他錢之為,他便明白聖上是有意叫瑞王接觸朝政了。
這般看來,瑞王沒有必要……他就是此前接觸過西北那位,聖上既然已經透露出叫他接觸朝政的意思後,他也沒有必要再與那位合作了。
這會兒,他就開始希望瑞王本有着鹬蚌相争漁人得利的心思了。
姬溯一手點了點奏折——姬未湫不是不成器,他是沒出息。
“此事由你主張。”姬溯吩咐道:“一月。”
顧相心中苦笑了一聲,卻又生出一點難得的鬥志,微笑道:“聖上還請寬延幾日,不如我們以殿下回京之時做賭如何?”
……
顧相告退後,慶喜公公得了一個消息,急匆匆來報,他低聲道:“聖上,瑞王府上查出了一些東西……”
姬溯把玩着手中玉環,道:“處置了。”
慶喜公公一頓:“是。”
皇袍,玉玺,書信,真齊全。
正因為太齊全了,所以才不像是真的。
所以……他當真不曾有嗎?
……
“皇兄,我可以出宮嗎?”
***
夜市。
“……問我?”姬未湫停頓了一瞬,他有一瞬間的心慌,他哥怎麽一副把他拉到家門外去殺,免得髒了家裏的地的模樣?他哥能這麽問,應該就是他手裏抓到了證據……但他自己有沒有問題他能不知道嗎?
他能保證他自己這個人絕對沒問題。
既然他沒有問題,那麽是他手下的人出問題了?
偌大一個瑞王府,光普通的侍人就有兩百人,還得算上護衛、管事、賬房這些。他們能出問題的理由太多了,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誰沒個親朋好友?
也不知道哪個環節出問題了。
故而姬未湫仔細回憶了一下,确定自己和錢家老二就在那個會所碰過一面,錢家老大是見都沒見過,肯定地說:“哥,我不太清楚。”
“錢之為貪污牽連甚廣,罪責難逃,禍及家人半點不稀奇。最受牽連的除了錢氏宗族就是他家子嗣,一旦旨意下去,他們就算是罪人之後,以後沒法考公……考科舉,也沒法為官,于他們家而言不如斷尾求生。”
姬未湫想了想:“或許是他背後之人暗示的呢?于他們而言,錢之為一死,這筆爛賬就算是了結了,與錢氏也換一個忠孝難兩全,舍小義為大義的好名聲,有這名聲在,日後的路就不算走絕了。”
姬溯不見喜怒,平靜地看着他,仿佛在說:你接着編。
看他這樣子,姬未湫就知道他哥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不,不是沒聽進去,而是他哥認為這些确實有可能,但最大的嫌疑依舊在他這裏。
他幹這事兒能有什麽好處?!為什麽他哥就覺得是他幹的?!
姬未湫生出一股百口莫辯之感,他道:“這事兒我真的不太清楚,哥,你要是覺得我哪裏有問題,你只管去查,不用給我留面子。”
于姬溯耳中,此言無異于挑釁,他自覺他今日已是給了姬未湫這個他親手養大的孩子許多次機會了。
江上刺殺,僞王異動,條條件件都指向他這個瑞王,他只當是有人刻意栽贓,然從今日起,錢之為死,姬未湫今日探聽顧相口風,又莫名要出宮,連錢之為為何而死都編的妥妥當當……他是以為無人知道那個青玄衛是探子,還是無人知道那賣面具的老漢是他的人?
他口中還有一句真話?
姬溯陡然生出了幾分心灰意懶,他道:“下去。”
姬未湫聽見此言,驟然生出一股氣來,想要拔腿就走——他就是賤!莫名其妙的将他扔到江南去,又莫名其妙把他弄回來,他中毒都沒想着怪他,只想着他日夜奔波辛苦,拖着病體從甘泉別苑趕回京城,見不得光似地躲在宮裏,結果就換來了這一場!
他把人當親哥,人卻未必把他當親弟弟!
既然如此,何必教他什麽帝王心術,咋了,怕他以後去當魚餌釣僞王太蠢了半路就被人給弄死了?不能利益最大化?!
他還感動,感動個屁!
姬未湫掀了簾子起身就想往車下跳,卻叫慶喜公公一把扯住,硬是将他按着坐了回去:“殿下,您小心!哪裏能這麽往下跳!”
慶喜公公不是沒聽見,但他只覺得莫名其妙,剛剛不還有說有笑,怎麽就吵起來了?他壓低了聲音道:“聖上哪裏能真與您置氣,您服個軟。”
姬未湫看也不看姬溯,剛想說‘我哪裏敢與聖上置氣?我是什麽東西?我也配?!’,他一頓,突然意識到一點:他這一走,那就是他默認是他做的了!
他哥……姬溯不是個普通人,他今日能當面問他,可以說已經給他這個當弟弟的面子了,是在讓他自辯,若是換作旁人,此刻已經下了獄都說不定。
慶喜公公急得看向姬溯,又看向姬未湫:“哎呦,這……殿下,聖上,這……兄弟兩哪有隔夜的仇?”
他還未說完,姬未湫又沒臉沒皮的把簾子放下去了。
姬溯緩緩道:“為何不走?”
明明是在夜色中,姬溯那雙眼睛卻像是能夠望進人心一般,淩厲得叫人害怕。姬未湫記得這種眼神,姬溯殺從小養在母後身邊的七公主時就是這種眼神。
姬未湫口中發苦,卻又在心中忍不住自嘲:看,你看,為了這條命,不還是要厚着臉皮坐在這裏?有本事甩袖就走!硬氣點,大不了不就是一條命嘛!你的骨氣呢?你的尊嚴呢?
“我就不走!”姬未湫怒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哪裏惹得你不痛快了,錢之為死跟我有個什麽關系?我才見過他幾面?要不是你給我看折子,我才懶得管他死不死,又不是我的事兒!”
“哥,你在想什麽我真的猜不出來。”姬未湫亦是心灰意懶:“哥,你到底覺得哪裏有問題,我給你解釋行不行?我這人就在這兒,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想怎麽查就怎麽查,瑞王府在隔壁三條街,走過去都不用一盞茶,你覺得哪裏有問題就查哪裏,把瑞王府掀了都行。”
“或者我你把我親王爵摘了,我當個普通宗室就行,你把我關起來,給我口飯吃,給我件衣服穿就行,實在不行你給我關大理寺去總可以了吧!”
姬溯反問道:“你以為我不敢?”
姬未湫說:“是我不敢……氣話,不是真想去大理寺。”
姬未湫說罷,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他咬了咬牙,眼中卻還是生出了一層霧氣,他只覺得丢人,想要用手擦,卻又不敢去擦,只能低着頭。
他好像是真的委屈。
姬溯漫漫地想到。
……罷了,今日也算是警告了他一番,日後恐怕就不敢做那般不知死活的事情了。他道:“青玄衛中探子與你有什麽關系?”
姬未湫狠命眨了眨眼睛:“你說的哪個?”
“方才的那個。”姬溯道。
姬未湫意識到怎麽回事後,人都傻眼了:“誰?給我買糖糕的那個?他是個探子?!”
姬溯沒有回答,顯然就是。
姬未湫就差指天發誓了:“我真不知道他是誰,我看他站的不起眼就叫他去跑個腿而已!”
姬溯颔首:“好。”
此後,再無下文。
姬未湫沒指望姬溯就這麽信了他,他重複了一遍:“真的,我真不知道他是探子,他要是探子,我能這麽光明正大差使他?避嫌的道理我都不懂嗎?”
姬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朕知道了。”
你知道個屁!
姬未湫何嘗聽不出這裏面的嘲諷?
姬未湫仔細想了想今天幹了什麽,根本想不出來他到底哪裏讓姬溯覺得他不安分了,也不知道要說什麽,說多了,仿佛他是在有意掩飾一樣,為今之計,聽話,安分點,等這一個風頭過去……他再也不想進宮了。
他是真的後悔,他就不該從甘泉別苑到宮裏來。
姬溯給他一點好,他就眼巴巴地湊上來了,是他活該。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着,在漫長的沉默後,終于進入了皇宮的範圍。姬未湫等待着馬車停下後迫不及待下了車,等候姬溯下車後,跟在他的身後,默不作聲地回了偏殿。
安分點吧。
不要有太多的指望了……坐在這個位置上後,他哥就不是他哥了,他哥是太子姬未溯,不是皇帝姬溯。
夜色深沉,姬未湫胡亂梳洗了一下,倒頭就睡了。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胡太醫的藥他大清早迷迷糊糊地吃了,當時小卓還問他要不要出去曬太陽,他說不必了。
這還去什麽?去礙姬溯的眼嗎?
沒把他關進大理寺算姬溯給他點面子。
小卓公公聽見響動進了來,小聲問了一句:“殿下,可要起?”
“出去。”姬未湫道。
小卓公公躬身行了個禮,安靜地退了出去。姬未湫還未躺多久,就聽見外頭有喧嘩聲,他躺在床上沒動,百無聊賴地想着:外面是什麽人?也敢在清寧宮喧嘩?活膩了嗎?
“太後娘娘!”
“娘娘,這偏殿無聖上之令不可擅闖啊!”
“娘娘——!”
“你們也敢攔本宮?”外頭有個熟悉的女聲道:“此事事關國家社稷,哪由得你們在此多嘴多舌,都拉開!”
姬未湫一驚,哎?母後她怎麽來了?!
他還未來得及如何,偏殿大門就被人重重打開了,一個身穿紫色宮裝的身影儀态萬方地走了進來,有一個嬷嬷冷然道:“還不快出來見過太後娘娘?!”
姬未湫:“……”
咋辦啊?!他躲還是不躲啊?!
他還沒爬起來,就見他母後已然走了進來,太後看見了擁着被子的姬未湫,姬未湫也看見了盛裝而來的太後。
兩人頓時大眼瞪小眼:“……”
……
一個時辰後,清寧殿中,這桌上坐着太後,姬溯,姬未湫。
太後娘娘言笑晏晏:“老大,你也真是的,你弟弟悄悄回來你怎麽也不跟母後說一聲?母後聽他一會兒遇刺了,一會兒中毒了,母後擔心成什麽樣了!”
轉頭又言笑晏晏地與姬未湫道:“你也是,你回來了,你皇兄不許你說,你就不能悄悄來告訴母後嗎?瞧瞧,人都憔悴了!你也是的,去江南不就是叫你去玩的麽?鬧出這麽些事兒來……”
“母後……”姬未湫正想解釋幾句,剛開口就見自己的老母親捂着胸口抽泣了一聲:“不必說了,你們朝堂的事情母後一介婦道人家是不懂的……多吃點飯,看你兄弟兩一個兩個瘦的,難道我們皇家是沒錢供着你們兄弟兩了嗎?”
“也罷也罷,你們兄弟也大了,母後是管不了了,只要你們兄弟兩一條心,母後什麽都放心。”
姬未湫擡了擡手:“這道菜皇兄喜歡……”
姬溯淡淡地道:“你多用些。”
太後娘娘頓覺十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