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惜往矣

惜往矣

二月末,春花開遍。

雖然折翠居靠着時新菜色和東南海味吸引了一波客,但月盈利只有約莫二十兩銀子,大的酒樓如那三老頭,一月怎麽也有四十兩,還是在年生差的情況。

勉強還能繼續經營吧。

胤姜走在拜訪房東的路上,心中如是想。

那位房東,并不是很好相與,或者說,她是個性情古怪的女人。

胤姜打聽到,房東姓江,父親和丈夫皆是修繕河道的工匠,俱死在了十五年前那場洪澇中。

倒不是淹死的,而是伏法被斬首。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連罪,不可恕。

因為當年那場洪澇,并非完全的天災。

胤姜甚是感傷,雙目一閉,腦中閃過十五年前的記憶。

兖州府位于西南部,地勢雖有起伏,卻總體較低,上頭建有防汛堤,分道渭河水。

然十五年前,防汛堤被大水沖垮,凡鄰近河道兩岸,皆為洪水淹沒,無論是受災範圍還是受災情況,都比之今日更為嚴重。

可以說,大半個西南,皆受其害。

朝廷派遣欽差明察暗訪,發現除了汛期來、水勢大漲外,防汛堤被偷工減料,也是重要原因。

而當時那位欽差,本想直言進谏,卻被滅口,葬身于滾滾東去的渭水河中。

說來也巧,如今的賀知府,與那位欽差還是同窗好友。

那位欽差聽說是他們那屆的狀元,娶了高官之女,如斯佳人,仕途得意。

可造化就是如此弄人,最後也是那高官岳丈,動手殺了他這個不聽話的女婿。

事情被爆出來的時候,還是震驚了很多人。

原來貪腐的真兇就是那欽差的岳丈,本想派他去收拾殘局,哪裏想到那狀元郎一心向日月,目下不染塵,真癡傻的以為他是去查案的。

後來,那高官家便被抄了。

聽聞行刑之日,雍京城擠滿了觀斬的百姓,送刑路上無一不扔臭雞蛋、爛葉爛菜。

而在天高皇帝遠的兖州。

彼時的胤姜,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

她只是布衣百姓,一家三口而已。算不上貧寒,一日三餐得其溫飽爾。

父母恩愛,喜她稚子可愛,對她素來寵愛有加。

這只是民間一個普通又幸福的小家庭,與大多數幸福的家庭差不多。

但是,那場大水,毀了許多這樣的家庭。

她永遠都記得,娘親抱着她,浮在木板上随波漂流的場景,所見所即,全都是水,渾濁的水。

天地皆黃,水天一色。

父親拼着最後一口氣把她們母女送上這塊木板,卻瞬間淹沒于滔滔江水中。

那時她還是一無所知的孩童。

娘親告訴她,要緊緊抓住木板,不管是誰想要搶她的木板,都不能讓他得逞。

胤姜忘不了,娘親摸着她的腦袋,嘴角含笑的看着她,眼泛淚花。

娘親很美,笑容也很美,可是眼中卻透露着決絕,抱着她親了又親,對她說,娘親的乖乖,要好好長大,好好吃飯!

然後,就消失在無窮無盡的水中。

胤姜後知後覺的大哭起來。

原來,木板被一路磕磕碰碰,已經破損,根本承載不起兩個人了。

孩童的哭聲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同情,恰恰相反,撲騰在水中的人,像惡鬼一樣朝她撲過來。

胤姜記得娘親對她說的話,用娘親留下的小刀,一次次去劃傷那些抓住她木板邊沿、想要将木板奪為己用的人。

無視他們的絕望,無視自己的悲痛,只赤紅着眼傷害那些在水中掙紮的人。

直到漂了很久,靠了岸,被岸邊的人發現。

可她的手已染上鮮血,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童年。

在胤姜看來,為生存,費盡心機,是人之常情,并無可恥之處。

她從不是善無底線之人,恰恰相反,她的善很昂貴,她愛這些于凡塵苦苦掙紮的人。

可另一方面,當她因愛而施與善,得到的卻是背叛和欺騙,她亦無懼反擊。

世上人言,她從不在乎,唯內心理想,雖路漫漫曲折兮,仍百死而不悔。

她厭惡這世界,非要逼好人作惡,逼他們無路可退,逼他們賣妻典子,逼他們落草為寇!

卻縱容惡行赤裸裸游蕩于青天白日之下!

轉眼間,胤姜來到房東江氏門前。

本來作為曾經水患的受害者,江氏的父親和丈夫做了這樣的事情,胤姜也應該唾棄她的,就像江氏的鄰居們,都對其視而不見,冷眼旁觀。

胤姜第一次見江氏,她在佛堂中念經,滿頭華發,神情枯槁,明明,她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卻十分滄桑,似四五十歲的模樣。

“江夫人,聽聞您在靈泉巷有處酒樓,我手中餘錢不多,卻瞧那酒樓很是順眼,不知你打算開什麽價?月租的話。”

眼前人停下念經,手中的佛珠卻一直轉不停,“十多年沒人住過了,你租那房子做什麽?怕不是覺得我多年不出門,好騙?

呵,我是寡婦不假,無父無母無夫無子六親淪喪,也不假。

但你若覺得我好騙,想吃我的絕戶,還是算了,我寧願死之前将這些都燒了,也不留給你們這群豺狼。”

婦人聲如枯木,低沉的話語似詛咒一般,聽上去十分刺耳。

胤姜卻從中好似抓到什麽,她從來不認為,素不相識的兩人,一見面就該是滿懷善意的。

恰恰相反,許多人都是惡意的,言語中的試探、交鋒,打量、猜測,都只是為了讓他們确定,之後該如何對待你而已。

但江氏不是。江氏的惡意,清楚直接,卻無攻擊性。

她傷害的只有她自己,自損自傷,将自己與這世間剝離開。

她以為是保護自己,恰恰相反,把自己縮進殼裏,只會顯得自己更加羸弱而已。

強大不是這樣的。

與其希冀周圍的人都是善良無邪的白兔,不如自己硬氣起來做那個旁人不敢得罪的人。

胤姜沒生氣,她扯起謊來,“雪娘我也只是個寡婦,與夫人并無不同,如今年生艱難,只想有個生意做,掙點銀錢傍身而已。

雪娘打聽到夫人素來深居簡出,特意買了些最近淮安城中時興的衣料、胭脂。

雪娘明白夫人的難處,只是活着的人,總該好好活着,替那些死去的人活着,才不浪費人生這一遭。

籃中亦有些時興的水果,雪娘不知夫人喜歡什麽,便都買了些。

此番是雪娘叨擾夫人了,夫人莫見怪,一點小心意,希望夫人笑納。”

胤姜放下禮物,轉身朝門外走去,刻意走得慢些。

就在她即刻擡腳跨出院門的時候,屋內傳出聲響,“五兩銀子一月,若貴便算了。”

胤姜嘴角勾勾,“雪娘在此謝過夫人了,若夫人得閑,有空可以來酒樓中坐坐。”

胤姜再次站在門前,江氏仍然背對着她,念佛誦經,未曾停。

胤姜輕輕放下五兩租金,和一些水果時蔬,一言不發離開。

胤姜打聽到一個消息,常與缥缈閣合作的那家酒窖預備提價,如今缥缈閣正打算找其他酒窖。

胤姜覺得她可以試試,一方面是開源,一方面是為斐笙花。

當初她離開慈幼院,奔向不可預測的未來,哪裏想到,故人再逢,會是那般場景?

陽光猛烈,正是好時候。

缥缈閣中稀疏幾人,這個時候閣中花娘大多都在補覺,她們一向晝夜颠倒。

胤姜直接找到喜二娘洽談送酒一事,言明,此乃單獨釀的一種酒,将會專為缥缈閣提供,連折翠居中也不會有,保證全城只此一家。

胤姜還特意帶來小瓶酒

——亦是用田家兄妹的家傳秘法所改良,一開蓋,酒香撲鼻,嘗之味略辣,卻又有絲清甜之味,似山間微風拂過樹梢,旭日映暖泉。

喜二娘眼前一亮,卻又想壓壓價,胤姜直言,“一口價,半月一送一結,一酒缸二十兩,看缥缈閣的花銷。”

喜二娘躊躇,胤姜心知這價錢開得有點高,但比起酒窖即将提的價,還是低了二兩銀子。

胤姜對帶來的酒十分有信心,更何況全城只此一家,之前缥缈閣合作的酒窖都不曾如此誇下海口,喜二娘如何會不心動?

“若花魁娘子半月可來我折翠居免費登臺演出一場,也不用多久,占不了一上午,那麽我可以考慮只要十五兩銀子,相信喜娘子也明白,這個價位已經很合理了。”

喜二娘眼珠轉轉,精光閃現,當即成交。

月上枝頭,胤姜這廂還和夥計們在後院運酒,缥缈閣中客人已然來了不少。

梁玺今夜是陪劉玄和賀含章一起來的。

經過昨日一役,他姑且算是投誠成功,開始被賀含章接納,應酬自是少不了的。

酒意正酣,賀含章再次關心起他的侶伴來,斐笙花坐于席間,額間梅花钿栩栩鮮紅,杏眸含水柔情萬千,嘴角帶笑,淚痣平添妩媚。

斐笙花斟一杯酒給梁玺,聞言笑看賀含章,“大人是不知,洛公子雖然人在這裏,心卻早已經飛到樓下去了。”

賀含章來了興趣,“哦~賢弟是在賞月?還是觀美人?”拿酒杯,眼不眨的盯着他。

梁玺回神,他方才是有點出神,她怎麽又在缥缈閣?

本來寡婦門前是非就多,她怎地一點也不知收斂,私下亂來就算了,還天天鬧到明面上,生怕旁人還挑不出她的刺來?

他莫非是瞧錯了,她的聰明都是假的?只是誤打誤撞贏了那三個掌櫃?

他只想找個可靠點的酒樓長期宴客而已,她如此作風行事,他實在很難放心。

梁玺淡笑掩飾出神,“月甚美,人更甚,我自罰三杯也。”

斐笙花卻不放過他,“那是奴美,還是公子方才看的姑娘美?”

身邊美人如花似玉,巧言笑兮,梁玺知道今晚是躲不過了,賀含章、劉玄皆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利字當頭的好色之徒,和,笑裏藏刀的紅粉佳人,他寧選前者。

呵。

梁玺長嘆一聲,“斐娘子自是如花美眷,可我心中已有佳人,佳人無心,倒是我單相思了。”

賀含章聞言往樓下看去,“倒是沒見過呀。”

劉玄答道,“禀大人,是折翠居的雪娘子,”

又看向梁玺,“賢弟,你之前還與兄長推辭,我卻早已瞧出你二人關系不簡單,雪娘子未必無心,只怕是你不努力呀。”

二人戲谑他一番才罷休。

夜漸深,梁玺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已吐過一番,神智恢複些,想起方才賀含章提議,明日去折翠居嘗嘗劉玄所說的東南海味。

他得早與她商量才是,明天,他們只怕不會輕易讓他糊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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