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傘

裏易偉和陳森走在同一片傘下。

陳森走得很快,一陣風一樣地往坡下趕,好像家裏有什麽違規電器插頭沒拔,馬上要炸了。矮他大半頭的某人漸漸被丢到傘外去了,只有手臂和傘還跟着他。

注意到某人腿走絞了還不吭聲,陳森越走越慢,最後停下。

傘上雨聲如擂鼓,傘下,易偉淋濕的半邊肩膀随着喘氣聲上上下下。

暗藍色的傘面下,陳森的頭幾乎挨着傘骨。他的眼睛浸泡在昏暗的光線裏。

易偉疑惑地看着他。

陳森把手伸向易偉握着的傘柄:“我來打吧。”

傘易手了。

易偉把書包挪到胸前抱着,摸摸左邊摸摸右邊,把包的拉鏈拉開,手伸進去,又拿出來。書包裏是幹燥的,他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你東西很多。”陳森瞟了眼他的包。

“嗯,課本,練習冊,錯題本,回去要做的測試卷,還有一點資料。”他看陳森的書包,有些鼓,但不是書本塞出來的鼓,而且顯然比自己的輕很多。

陳森不接話了。易偉問:“你呢?”

陳森瞥他一眼:“……反正沒裝書。”

“你不帶作業回去寫嗎?”

“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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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寫了?”

陳森沒回答。

“前天課上布置的物理作業你寫了嗎?”

“嗯。”

易偉有些激動:“你什麽時候寫完的?”

“昨天下午。”

“昨天?你昨天就寫完了?”身為每天認真勤懇學習物理的好學生,易偉産生了危機感。“那124頁的附加題你做了嗎,翻頁最後一個多選,你選A了嗎?”

陳森對易偉刨根問底的行為已用盡耐心:“我不知道,昨天語文課寫的。”

“……”易偉看着陳森。

陳森目視前方。

易偉持續看着他。

陳森只好轉過臉來:“有問題?”

“……有一點。”

“什麽問題。”

“我覺得,在上課時寫別的作業,這種行為,不太對。”易偉表情很認真,他恢複了慢吞吞的語調,“尤其是語文,語文老師很多只說一遍,不認真聽會錯過很多知識點。”

好像杠上了,陳森面無表情聽他說完,接道:“我不止在語文課寫物理,還寫英語。數學。”

易偉表情變得嚴肅。“我覺得,你……”他還想繼續這個話題。

陳森握住他胳膊,把他往路邊拉了一把。汽車從坡上緩緩駛下來,幾乎沒濺起水。

車後座的車窗開了小半,車裏的小孩露出眼睛鼻子,用不理解的眼神向馬路上這兩個人行注目禮。

漫長的注視下了長坡,易偉小心翼翼從陳森手裏抽回胳膊,兩個人沿着白線往前走。

尴尬的氣氛讓陳森莫名吃癟,他生硬地問:“你剛要說什麽?”

易偉搖搖頭。陳森皺眉:“有話就說。”

他的語氣不耐煩,易偉的表情變得委屈:“……我沒有話要說了。”

易偉的眼睛非常亮,也許是常年鈣鐵鋅和魚肝油不落下。他眨眼的時候有種光閃動的感覺,因為下垂的眼尾,總像要流眼淚。

他頭發細軟,因為雨水,發稍潮濕。

陳森盯着易偉。他早上發過燒,現在皮膚又燙了。他看着易偉向下耷拉的兩條眉毛,眼尾朝下的眼睛,像最初那樣捉弄易偉的想法湧上來,在胃裏,胸腔裏翻騰。

突然,陳森說:“你猜,我包裏有什麽?”

他對面水潤的嘴唇抿緊了,不一會,一條細線張開,形成了一道軟綿的口:“……我不猜。我不知道。”

陳森想起開學典禮上發言的易偉,那時候易偉比現在矮一點,發言時細線分開又重合,比現在快,比現在流暢。

為什麽不猜呢?陳森眯起眼睛。

他們停在路邊,易偉被動地舉着傘,看着陳森打開書包——一團柔軟的白展示出來。

如果幾天前,易偉沒有因為一盆髒水進到陳森家裏,沒有與白裙子的主人産生交集,他就不會一眼認出來這是什麽。

陳森拎起那團白,領口處的胸針露出來,在藍色傘面下,白色透亮的晶體顯出柔和的藍。

他的皮膚透露着常年不見光的蒼白,卻很意外地讓人不覺虛弱的病态。

如果他穿上,比皮膚更亮的白色會在他的胸口下方分叉,像兩只手,攀附上他的肩膀,卻不遮擋他清晰的鎖骨。他沒有穿背心,因此胸口會像易偉那天見到的一樣,在布料上鼓出不顯眼的兩個點。

陳森把裙子上半截随意地扯出來,展示給易偉看,眼神始終停留在對面的人臉上。

易偉擡頭看看陳森,又看看那條裙子,握着傘柄的手越發用力。

一些夜晚,一些早晨。包括現在。

易偉都很熱。

可春天已經過去了。

“你猜……”陳森話還未說完,一股大力推得他一個趔趄。易偉把傘塞進陳森懷裏,大步走了。

等陳森反應過來,易偉已經走出去很遠。他沉默着跟上去,于是易偉飛快跑起來。

“易……”這是發什麽瘋!

“不猜!”易偉越跑越快,雨也砸得更快。陳森不得不跑起來,在易偉跑上小路前用傘罩住了他腦袋。

“別跑!等等!”

“我不猜!”易偉掀開傘,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前沖,卻因為石板路的坡度和濕滑的路面徑直栽下去。

陳森沖上去拉住易偉,兩個人滾作一團,摔到了石板路邊的泥巴地裏。

傘被吹翻,在某個草叢裏突兀地卡着。

陳森從易偉身上起來。這時易偉揪住他的衣領,很用力,把他拽了下去。對于易偉來說,疼痛已經不重要了,尊嚴遠高于疼痛,他揪住那只領子,看起來準備痛罵陳森。

雨還在下,時大時小,泥巴和草裏他們在狼狽地淋。

易偉瞪圓了眼睛,鼻子很紅,那雙很亮的眼睛裏快要流出亮晶晶的液體。他嗫嚅着,在陳森衣領的手攥得極緊。

“你!”

這場雨莫名讓人順從,陳森俯視着易偉,等着他說。

“你!”易偉聲音顫抖起來,發尖的水流到臉頰上:“你有病!”

陳森愣了一瞬,僅一瞬,睚眦必報的他就把手重新按回易偉的膝蓋。手指上泥印在柔軟的褲子上,很快順着纖維擴散了一圈。

“你現在松手,我向你道歉。我承認這是我的錯,我有病。”陳森看着易偉。

易偉的胸口鼓起來,又立馬壓回去。他沒有松開,瞪着陳森,不許陳森起來:“你有病!”他鼓足了架勢,看起來因陳森的惡趣味引起的鬧劇感到非常憤怒。

“嗯。”陳森把易偉的膝蓋往下按,他用力不輕,易偉警覺地後縮,陳森輕松地鉗制。

背包下的褲子是潮濕的。

夏天來了。蚊蟲苔草,一切怕光的都在潮濕和蔭蔽裏謀求滋長。易偉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獄嚴來,像雨一樣。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錯!他用眼淚和眼神怪罪陳森,可是陳森不道歉,他有病!但他看穿他了。

“我有病。”陳森按着那只硌手的膝蓋,他的睫毛上沾了細密的水。“你沒有嗎?”

易偉起伏的胸口就此滞住了,他瞪着陳森,眉毛卻耷拉了。他的眼睛越來越紅,鼻子猛烈抽動起來:“你!”

“你沒有嗎?”陳森打斷他。話語聲戛然而止。

淅淅瀝瀝的雨,奔湧磅礴的眼淚。

你為什麽不道歉?明明是你的錯!自以為是!黑白不分!好壞颠倒!易偉哭的喘不上氣,他死死揪着陳森的衣領,哪怕一瞬間,他都不許陳森親眼看到。

春天結束了,可夏天也是旖旎的季節。

易偉張開嘴,也許還要控訴。他醞釀又醞釀,吞咽又吞咽,卻還是只有哭泣聲被發出來。

都是你的錯,你道歉!易偉什麽也說不出來。

陳森也許是煩了。畢竟這是一場不知何時會停的雨。于是他順着易偉的力道附身下去,給了易偉一個很短暫的吻,擋住了不止不住的嗚咽。

【作者有話說】:易·語文課代表·偉,如是說:到不用蹭蹭也會站起來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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