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森林
森林
為什麽我要叫小森？
年幼的陳森問。
那時他還住在新城，房子寬敞明亮。從他們的窗戶望出去，江對岸的房子與森林重疊在一起。
是因為我們家附近有很多樹嗎？
父親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光從他的背後緩慢地伸展出來，把陳森也包裹進去。
當然不是。他爸的聲音溫和，有力量。
那是為什麽？
男聲很輕地問：小森，媽媽姓什麽呀？
媽媽姓林，媽媽是小如！陳森把手舉高。
你是小林生下來的小小林，當然是小森。
小林是誰？媽媽是小如，我是小如生的，不是小林。
陳森嗅到了背叛的味道。但爸爸沒有給他解釋大笑起來，而是把他摟進懷裏，用光潔的下巴蹭他毛茸茸的頭。
他看見媽媽正在走近他們，也在笑。
陳森無法高興起來，他掙紮着鑽出那個懷抱：小林是誰？你是不是不喜歡媽媽了？
不喜歡媽媽，還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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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小林同志，你兒子睡覺睡傻了！
我就說午睡不能超過兩個小時吧，你非得護着他讓他睡。媽媽的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上，柔軟，幹燥。
他被爸爸重新摟進懷裏，安撫着說，爸爸最愛你，最愛小如，除了你們，我誰也不喜歡。
他從溫暖的臂彎裏露出眼睛，對坐下來的母親眨眼：“媽媽也說。”
嗯。最愛你，最愛他，都愛。媽媽帶着笑意，故意很敷衍地回答。
媽媽！陳森扒拉臂彎，不滿意。
沒人會對一個午覺過後不清醒的小孩太過分，母親也靠在父親的肩膀上，摸年幼的陳森柔軟的發：“好好，我愛你，寶貝，無論你怎麽樣都愛你，牙齒沒長齊也愛你。”
正在換牙期的，缺了顆門牙的陳森立即抿住嘴，不肯再說一句話。
人生有很多個階段，大多數人的一開始相同：飽受愛的福澤，被捧在手心裏當寶貝。
小時候聽見很多愛與喜歡，長大後卻沒人再對自己說了。大人們好像認為，對一個明事理的小孩或者青年說愛，是一件難為情的羞愧的事。
你不是愛我嗎，無論怎樣都愛我嗎？
陳森總是回想起他媽抛棄他的那天，有時候是在烈陽下，有時候是夜晚。
記憶裏他的母親披散着頭發，坐在二樓那個不見光的房間裏，用打火機燒照片。
那時他們已經賣掉新城的房子好幾年，陳森也轉回舊城上學。
火光泛橙，他母親頹然坐在地上，帶着歇斯底裏後的溫柔平靜。
林如淡淡地說：愛要付出代價，要承擔責任，你以為是很輕松的東西嗎？我付出代價了，承擔責任了，你愛我了嗎？
我……
噓。林如打斷他的話，繼續說：你愛我的話，為什麽改不掉，為什麽要做這種惡心的事，反過來折磨我呢？
她擡眼看他，說，陳森，你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我聽見這個名字就會想起來你是我生下來的，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陳森文藝彙演時穿着小裙子跳舞的照片被她點燃，變成黑色的一坨塑料，散發着臭味。
陳森無法開口，他臉上還有巴掌印和抓痕，站在房間門口，臉隐沒在黑暗裏，有些像不分白日黑夜的鬼。
我最後問你一遍，陳森，我把這些所有的照片燒掉，你會忘記那些，變成一個男孩子嗎？
那是從前父親給他拍的照片，很多張，他穿着女孩子的衣服，留着長發，畫着影樓很流行的眼影，笑得很高興。
我本來就是男孩子。陳森說。
當時陳森并不懂，他還繼續問，他心裏全然是委屈不解：我現在沒有穿出去過，我沒有讓任何其他人看見，沒有腌臜別人的眼睛傷害別人，為什麽不可以？
你傷害我了。
林如沒有發瘋，她已經累了。她的眼睛裏有東西随着打火機和照片燃燒的光閃動，又消失。
林如輕聲說：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不該誇你穿着那條裙子好看，不該縱容你，不該總是向你爸讓步。
有一瞬間，陳森覺得林如變得很陌生，好像從此不會再有交集的那種陌生。
陳森，以後你的名字，就來自森林吧。不要和我有關系了。林如站起來，地上一堆烏黑的塑料殘骸。
“不要愛我。”陳森突然說，記憶裏的火光突然變得洶湧，卷走了林如，即将也吞噬他。他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陳森。”
“陳森。”
他猛地醒來，蟬鳴聲突兀刺耳，和陽光一起劃破墨綠色的門簾。
易偉正捧着他的臉撫摸，喊他的名字。
他們還在逼仄角落裏擠着，空氣變得悶熱潮濕。
他定定地看着易偉的臉，易偉說：“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他很少覺得熱，因為他把自己密封起來，很少思考，身處回憶，他也絕不摻雜感情，旁觀者一樣看。
易偉像是路邊的一塊石子，某一天他在自己日複一日行走的道路上摔倒，終于被這塊本該毫無交集的石子劃破了膝蓋。
血終于從他密封的皮囊裏流出來。
易偉有一雙能看透很多事物的眼睛。
所以他說，不要難過。
“我難過什麽？有什麽好難過的？”陳森一如既往地說。他反摸上易偉的手，把他的手從臉上抓下來，卻抓到一手心的水。
他怔怔地，看着易偉再次摸了摸他的臉。直到這時，他才發覺，這個他無數次回憶過去的客廳，終于有了別的聲音。
不再是電視最後一個頻道的雪花屏，不再是風扇無止盡地呼聲。
啜泣，嗚咽，很多年前他就不再做的事取代了窩在沙發裏的沉睡。
兩個脆弱的膽小鬼在角落裏擁抱着哭泣，發出了一種共鳴似的相通的聲音。就像森林裏吹過一陣風，湖面躍出一尾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