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破裂
破裂
易偉在小區門口遇見了他媽。
他沒見過易孟安這麽憔悴。
“媽媽。”易孟安正提着一大包東西，他跑去接，易孟安擡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怎麽這麽晚。”
“老師拖堂了。”易偉的眼皮跳動，他又一次撒謊。
易孟安沒在說話，易偉低頭，小心地分開袋子，發現袋子裏裝的是幾件蓬紗的裙子，幾本書和兩個盒子壓在裙子上，小女生的衣服。
“喲，易偉媽回來了。”高奶奶從保安亭裏探出頭。
易孟安露出笑容，說：“對，回來了。”
高奶奶轉而看向易偉，說道：“小偉，奶奶問你個事，你初中的筆記還在不，我家孫孫馬上上初中了，想借借你的書。”
易偉并沒有猶豫：“好，我回去找一下。”
得到滿意的答複，高奶奶慈愛地問起他的成績。他從語文開始報分數和名次，成績可觀。高奶奶驚嘆了一聲，把目光轉移給易孟安，誇起了易偉的學習。
易偉的語文和英語是他所有科目裏最拔尖的，但易孟安不覺得這對于理科生來說有什麽好誇耀的。
當高奶奶提出易偉将來可以去當個翻譯官或者大作家的時候，易孟安突然提醒她：“怎麽行，他做不了的。”
“這有什麽做不了的？”高奶奶說。
易偉擡眼皮，看着高奶奶銀白的發，慈祥的臉，有點期待地等下文。
易孟安委婉地說：“他适合實幹的專業，如果能上大學，也是繼續學理科。”她輕松地，毫無商量地給易偉規劃了一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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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偉沒想到，他詢問很多次都沒有得到答案的人生走向問題，原來易孟安是有答案的。
但他又能理解，因為易孟安享受監視和掌控的感覺。她喜歡從窗戶俯視易偉，從各種側面觀察他，享受制定規則，有人遵守。如果一切按照規則運行，她就不會幹涉。
偶爾看到街邊在賣氣球，他就會想到，如果他買一個氣球回去，易孟安一定會面無表情地戳破它，就像戳碎一個泡泡。
“易偉成績這麽好，将來想學什麽不能學？明年加把勁，争取考進全市前十，把大學學費掙回來。”高奶奶羨慕地看着易孟安。
“他适合話少的，少說話，多做事。”易孟安固執地說。
于是高奶奶終于想起來什麽似的，說起了學理科有出息，掙大錢。
“少說話”，三個字組成一個短句，短句濃縮成一個黑點，啪，滴在易偉純白的短袖上。
他用手掌遮住那個黑點，但是它有生命一樣生長，濃墨從纖維裏長出來，變成一個墨水泡泡，慢慢包裹住了易偉。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不可言說的叫人惋惜的缺陷。
易孟安淡淡地應和了兩句，和高奶奶告了別，帶着易偉往家走。
今年易孟安不常在家，并沒有留飯菜，易偉通常都是在外面吃了回來，他對食物要求很低，能填飽肚子就行，所以經常在便利店買面包當晚餐。
易孟安問了他兩句，得知他買了吃的，便沒再說，提着那一大包東西進了卧室。易偉在餐桌邊撕開面包吃，默默聽易孟安逐漸大起來的哭聲。
“我媽媽，比較忙。”易偉在辦公室填資料，順便解釋易孟安沒有參加家長會的原因。“所以不要給她，打電話了吧。老師。”
備受矚目的第一名，還要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卻沒有一名家屬來參加他的家長會。
那時候是冬天，天黑的很早，易偉從辦公室出來，學校的人已經快走完了。這時走廊另一端急急走過來一個人，在他哈出的白氣裏一點點清晰，是易孟安，裹着圍巾，頭發吹亂了，風塵仆仆。
“媽！”易偉很雀躍地喊她。
易孟安避開他亮晶晶的眼睛，應了一聲，走進了辦公室。他搓着通紅的手在門外等，很久後，易孟安走出來，站在他對面。
他那時才發現，辦公室門口的燈和別處的燈顏色不一樣，不是慘白的，而是很昏黃，使他媽媽的眉眼疲憊又柔軟。
她始終不喜歡看易偉的眼睛，站了會，她終于說：“對不起。我下午接到電話，嘗樂生病了在醫院，我就先去她那邊了。”
“妹妹還好嗎？”
“嗯。”
“那就好，沒關系。”
嘗樂，這是個很好的名字，傾注了一些愛，從名字就能讓人感受到。易孟安沉默了，易偉主動說：“媽媽，吃飯了嗎？”
易孟安嘆了口氣，說：“先回去吧。”
他們最終并沒有一起吃飯，易孟安給了他錢，讓他自己去吃，而自己先回了家。易孟安不擅長做飯，她不關心食物，因此也并不關心易偉的飲食。
“可是，她有給我訂牛奶，還有作文集。”易偉給陳森說。易偉的牛奶是早上八點送到，他不介意媽媽沒注意到時間問題，而是很高興睡前有牛奶喝。
作文集是某個出版社的月刊，很多家長都在給孩子訂。
“她定期打掃，家裏，給我洗衣服。”易偉掰着手指頭，說。他想表達，這個女人很忙碌，不善于表達，但是細節都在體現關心和愛。
“那你哭什麽？”陳森直視他的眼睛。
易偉不肯回答。他明明總是覺得很委屈，他卻不肯說出一句，其實她并沒有對我很好，也沒有對任何人問過為什麽。
吃完最後一口面包，他想起了陳森的眼淚。然後他慢慢起身，走到易孟安的卧室外。
門并沒有鎖。
如今他一點點推開那道門。他突然想，也許，易孟安也是希望他進來的，只是沒有一次，他試着推開這道門。
“媽媽？”
屋子裏沒開燈，但他能看見易孟安背對自己趴在床邊，床上放着袋子裏的東西，裙子，書，禮盒。
“出去。”她帶着哭腔。
他沒有，他握着卷紙，慢慢走過去，把紙巾放在她手邊。他看見易孟安拿了紙巾，背對他在擦眼淚。
“我沒事，你出去。”她的聲音放輕了。
易偉并沒有走，他安靜地站着，過了會，易孟安又哭起來，突然說：“易偉，你一定要争氣，不要像你妹妹。”
她把臉埋進被子，用模糊的啜泣掩蓋自己的喃喃自語：“我太失敗了，我沒有教好她，成績教養，什麽都沒有，我做錯什麽了要被自己的孩子這麽讨厭……”
很久以來易孟安的獨自哭泣有了原因，易偉聽見她的哭聲，心裏有一種壓抑的沉痛，他也趴到床邊，無聲地陪伴她。
這一次易孟安沒有避開他的眼睛，昏暗的環境裏女人是脆弱的，她通紅的眼睛裏閃着稀碎的眼淚，她說：“你出去吧，去寫題。好好學。”
“我會的。”易偉認真地回答她。
但他沒有離開。他小半張臉陷進被褥裏，眼睛依舊亮晶晶。“媽媽，別難過，我……”
“出去吧。”易孟安擦幹眼淚。
“……有我在，你別難過了。”
“出去。”情緒過後，她毫不留情地驅逐易偉，把他趕出自己展露脆弱的地方。她再次不看易偉的眼睛了。
“我……”
“媽媽。”
易偉放軟了聲音，他小心翼翼地，對在另一個孩子那裏受了委屈的母親說：“我愛你，媽媽，有我在。”
“什麽？”
“我……”易偉眨着眼睛。
下一秒，他感受到頭皮被撕扯的疼痛。
易孟安騰地站起來，揪住易偉的頭發，迫使他擡起頭來。
他還跪着，尚不清楚接下來會如何。
啪。易孟安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
“媽……”
“誰教你說的？”易孟安問。
“不是，是我……”
啪。又是一巴掌。
易偉懵了，他的臉皮發燙，嘴唇發麻，疼痛感很鈍。耳鳴接踵而至。
“誰教你說這種話的？你早戀了？和誰？你從哪兒學來的？說！你從哪學來的？你還和那群沒用的家夥混在一起嗎，你能有什麽出息？”
“沒有，我……我……只是……”
易孟安居高臨下地看他，輕的，冷硬的話砸下來：“你一句話要說到什麽時候？說一句完整的話對你來說很難嗎？”
易偉的眼睛猛然睜大了，易孟安的聲音淹沒在耳鳴聲裏。這種尖銳的鳴叫持續了一會，讓他頭腦發暈。突然，他聽見一聲清脆的響。
一種泡泡破裂的聲音。
墨點泡泡被以最殘忍的方式戳破了，黑色的油墨，殘忍的缺陷，一瞬間變成了他的所有。
他讷讷地看着易孟安，難以置信，想從她臉上找到一點愧疚。耳鳴聲還在繼續，他茫然地爬起來，易孟安沒有再上前，而是冷漠地，看着他退回自己的房間。
【作者有話說】：下一章就談戀愛，要談戀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