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躍
躍
易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跪了很久，被喊起來後就去睡覺，清醒的時候洗了一個澡，繼續睡。
易孟安冷冰冰地把他叫醒，她做了飯菜。但易偉沒有胃口，易孟安見他那副要吃不吃的樣子，直接撂了他的碗，讓他繼續跪。
他的膝蓋烏青，這個夏天大概不會好了。
易孟安始終在房間裏，她有工作要忙，易偉的事打亂了她的工作計劃，而且易偉的父親開始給她打電話，不滿于她教育孩子的方式，或者不滿她憑空給他找的麻煩。
她聽着電話打字，聽到對面第三次說她是個完全不負責任，只會棍棒教育的中式母親時，她回以最常用的嗤笑，然後說：“你心疼他。”
“那你為什麽總是接不到他電話？”
對面沒了聲，她繼續說：“你也別裝好父親。”嘟嘟兩聲，對面将電話挂了。
易偉有些恍惚，他喪失了部分思考的能力，跪着，也沒覺得膝蓋疼。他在各種記憶裏浮沉，溺水，眼前的東西晃動，沙發，茶幾，地板的邊緣，都生出了輕微的毛邊。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螞蚱，被玻璃杯罩着，人類在敲打玻璃杯的杯底。聲波震得他發暈。
敲擊聲越來越重，卻突然停止，接着，他聽見易孟安的聲音，非常尖銳，像是在和誰争吵。
但是他沒聽見與她争吵的人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他清醒了。他沒有片刻停留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玄關。
他從易孟安堵門的間隙，看見一張臉。剎那間，他發現世界變得魔幻起來。
那個人抵着門，不讓易孟安關緊。樓上樓下的鄰居已經趕來湊熱鬧，站在樓梯上，觀看他們的動靜。
但沒有人上前詢問或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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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幹什麽？”易孟安對着門外的人喊。門外的人看起來沒有破門而入的打算，他只是不讓易孟安關緊門。
這時，那張臉終于和易偉相對，目光有了交彙。易偉看見他的目光霎時柔和下來，看着他，說：“易偉。”
陳森。
兩個字，把易偉整身的細胞喚醒了，他的血液重新飛速流動，眼眶也變得酸澀。
易孟安回頭，罵他：“易偉！滾回去！”
易偉呆愣愣地看着陳森，沒有上前，也沒有退後。
于是易孟安沉下聲音，對陳森說：“如果你不走，我現在就從窗戶跳下去。易偉恨你一輩子。”她冷着聲音，不像是威脅，而是陳述将要發生的事實。
陳森愣神一瞬，易孟安瞬間關上門。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把門裏門外的人都震得耳鳴。
這時高奶奶的丈夫帶着幾個年輕的保安上來，對陳森連推帶搡，往樓下“請”。
“請”人的過程很順利，陳森很配合，面無表情。即将走出單元樓，樓上突然傳出易偉撕心裂肺的喊聲。
“陳森！”
陳森擡頭看去，易偉趴在護欄上。他立即推開圍住他的保安，往樓上跑去。身強力壯的保安拉住他，和他扭打在一起，他撿起保安的帽子砸在壓他的人身上，狠命地踹，卻被趁機架起來往樓外走。
他不過才十六七，鬥不過一群大人，幾番掙紮，他已經被扭送到了小區門口。
易偉往樓下跑，易孟安在他身後大喊：“快攔住他，他要自殺！”
一瞬間，看熱鬧的人沸騰了，十幾只手從樓上樓下撲來，阻攔他奔跑。
他一路掙紮，後面人跟着，扯着他的衣服，拽他的腳，他和陳森一樣掙紮，直到跑下二樓，他被前面的人攔住絆倒，鬧劇才熄止。
他被圍得水洩不通，黑壓壓的一圈腦袋，堵住了他的呼吸。
他臉貼着地。艱難喘氣。
而易孟安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她的矮跟黑色皮鞋在石階上急促地噠噠響，越來越響，震得他忍不住閉眼睛。好像下一秒就會踩在他骨頭上。
前路沒有光明了。
他卻聽見開門聲。
“哎喲你們，我孫兒睡午覺啊……”高奶奶打開門，烏黑一片人影，把她噎住了。
她茫然看了一圈，低頭，看見易偉趴着，驚叫一聲：“诶！你們幹嘛呢？小易！你咋了！”
易偉顫巍巍撐起手臂，易孟安已經要趕下來，她有些惱怒，像所有馬上準備收拾孩子的媽一樣喊：“高姨，別管他，我來！”
“你們……啊！”易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起來，在高奶奶松開門把手的空當，他撞開她，沖進門裏，迅速鎖上了門。
門外立即傳來罵聲：“我讓你別管！”
“哎喲，腰，我的腰！”
“我每個星期給你五百，讓你給我看住他準時準點回家你做不到，拿我這麽多年錢幹什麽用的！”
“你自己的兒子，管不住怪在我一個老婆子身上！”
易孟安徹底和人撕破了臉皮。她管不了這麽多，推開高奶奶粗暴地拍門：“易偉！出來！”
門裏沒有動靜。
易偉背抵着門，喘了口氣，跑到窗戶邊找陳森的身影。
他打開緊閉的卧室門，那個房間正對着小區門口，他沖到窗臺前，果然看見被攔着的陳森。
“诶诶诶！你誰啊！”房間裏的人摘下耳機，從電腦桌前起身。
易偉打開窗戶，後退到卧室門邊。
“诶诶诶！救命啊！诶诶诶！你幹嘛！”高奶奶的孫子驚得大叫起來。
易偉根本不看他，他在那孫子的尖叫聲中後撤了一步，接着沖鋒，從窗戶一躍而下，暢通無阻。
他的衣服獵獵作響，碎紙從他的褲兜裏飛出來，在他身後簌簌地飛。大風刮過，他大聲地，流利地，呼喚對方的名字。
“陳森！”
震耳欲聾。
紙片閃閃發光地蹁跹，易偉的白色T恤變成一道弧線，像亮晶晶的眼淚，從被推搡的陳森眼裏墜落。
所有人都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摔在土壤裏，從樹叢滾到水泥地上。
陳森掙脫束縛，易偉爬起來，向他伸出泥灰弄髒的手。疼痛還沒從土壤裏出來，他不顧身後的喊叫跑向陳森，而陳森也在被追趕中跑向他。
短暫而漫長。
彼此手掌相碰的瞬間，易偉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拽住陳森的手，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往小區後門狂奔。
無人的前路，是他們灰撲撲的私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