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清空
清空
他們太早了,店鋪大多沒開門,陳森走進藥店,易偉在門口等他,不一會,陳森提着袋子出來,看見易偉站在旁邊店的櫥窗前,目不轉睛。
他走過去,站在易偉旁邊。
店鋪還沒有開門,是家成衣店。
裝修很好看,在說大不大的縣城很新穎,拱形的店門,落地的玻璃櫥窗,木地板和木頭人體模特。
櫥窗邊緣的油漆還很白,新店。
易偉看着櫥窗裏的裙子,大多是白的,外邊罩着紗或者點綴蕾絲花邊,胸口還有飾品。他不懂穿搭,不了解女孩子的裙子,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陳森也許喜歡。
他扭頭看陳森,陳森的目光定格在裙子上,對他說:“想給我買嗎?”
他的睫毛很長,眨動時上睫毛遮住眼下淡青的痕跡。陳森的臉沒有瑕疵,像白色瓷器,唇是綴在其上的梅。
易偉突然很理解歷史上為博美人一笑不惜代價的人了。他欠着陳森首飾,現在又欠了裙子,他不自知地給陳森畫餅:“等我,有錢了,都……就,買給你。”
陳森挑眉,意外地看着易偉:“你這又是跟誰學的?”
竟然學會了男人哄女人的謊話。
易偉想說這是自己的真心話,但是他嘴巴笨,最後憋紅了臉,抿緊嘴巴,不肯看陳森了。
陳森和他挨緊了肩膀,好聲氣地問:“好吧,那你什麽時候有錢?”
易偉當真開始思考,然後說:“嗯……等我上,大學完,有工作,就可以了。”
“那時候我也有工作了,我自己能賺錢,為什麽還要等你?”陳森一本正經。
Advertisement
“不一樣!”易偉有點急。
“哪不一樣?”陳森面上沒有波瀾,語氣也沒有起伏,他本着逗易偉的意思,在易偉看來,卻是陳述現實,并要推開他的信號。
“……”易偉一時間說不出話。
“就是不一樣,”陳森替他說,接着陳森說:“我等着。”
帽子沒買,因為大多商鋪開門要等到早上九點。陳森提出想去老橋的公園,狹窄的巷道裏升起火紅的太陽,他們向着太陽走。
易偉腿疼,于是陳森把他背起來。路上已經熱鬧起來,易偉把頭埋到陳森背上,不斷有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突然四周鬧哄起來,他聽見旁邊說話的聲音,很大聲,他把臉偏了偏,看見一群學生與他們擦肩而過。
比他們兩人要矮,這個點去上學,大概是初中生,蹦着跑着往下走,窄而陡的樓梯,突然像寬敞的大道。易偉看着他們從自己視野裏消失,突然想起自己上學的路。
縣城裏像他離學校那麽遠,還走讀的學生并不多,他早上坐上公交的時候,車裏人很少,除了他沒有學生,随着靠近學校,站點上車的學生會變多。他從最開始孤零零坐在窗邊,到下車時被擠在人潮裏進校,整個過程像場恍惚的夢。
他在人潮裏行走,走進學校,十幾年總是如此。現在他與他們錯開,人群裏的平凡一粟,突然被擇出來。
他把頭重埋在陳森背上,在熱氣裏努力讓自己昏睡。也許走了很久,易偉醒的時候他們已經要走出橋頭坡,他把頭側向對面的街道,看見一個很大的廣告牌。
底色是藍色,藍天白雲,牌子下面有許多花和舞者。他盯着看,即将走過,他拍了拍陳森的背,從陳森身上滑下來。
他指着那個廣告牌,很有直覺地對陳森說:“徐綻,她以前,在這裏跳舞。”
“她和你說過?”
“嗯。”
“你和我說她好多次,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哪兩個字。”
“……”易偉看牌子,看上面的說真不真說假不假的豔麗的粉色花朵。又看陳森,然後說:“就是,徐徐綻放。徐綻。”
“很好聽。”
易偉點頭,不再接話。
他們在路邊安靜站着,易偉仰頭看着廣告牌,出神。茫然不知去向的悲傷,從他的身體裏散發出來,像如影随形的氣味,揮之不去。
馬路對面,陽光燦爛,高大的樟樹樹影搖動,紅白配色的便利店門口坐着扇扇子的老板。許久,陳森問:“喝汽水嗎?等我吧,我去買。”
然後陳森走去路對面的便利店。他的背影從容地從路邊停着的轎車縫隙裏穿過,走上馬路。他的紅色體恤的少年慢慢被淡綠色的樹蔭蓋住。
易偉的視線從廣告牌移到陳森身上,他看着陳森走進店。
然後他等着陳森走出來。
“易偉!”
易偉突然落進漩渦。陽光,樹影,一下子消失,黑洞洞的世界持續了幾秒,他才反應過來,他被易孟安扯住了手臂,而他馬上就要跌倒。
“你要我怎麽愛你?”
這句話在耳邊盤旋,易偉呼吸急促,慌張地要掙開易孟安的桎梏。
“易偉!”易孟安咬牙抓緊他,而他只看着對面的便利店,不停掙紮。
“易偉!”這次不再是易孟安的聲音,而是電話裏,那個遙遠的嗓音。
易偉愣住,扭頭看過去,他的父親站在易孟安三步以外,皺眉看着他。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印象裏溫和而且年輕健壯的男人突然老了,不再帥氣。
易父的眼神疲憊,不耐,叫易偉名字的時候,聲音裏有隐忍的憤怒。“你要鬧到什麽時候?”
驀地,易偉有種記憶清空的感覺。他們從前的對話,小時候的一句句沒關系,電話裏的一句句要聽話,從腦海剝離,在他的耳朵裏模糊起來。
他看向易孟安,在接觸易孟安眼神的瞬間,他清醒了,如同冷水兜頭而下。易孟安的臉消瘦蒼白,眼睛凹陷,眼眶發紅。
易偉看着她的臉,心髒被人揪着般心痛,勝過了幾年未見的父親帶給他的震撼。
“媽媽……”他喃喃。
易孟安拽緊他,說:“跟我回去。”命令的語氣,透露出疲憊,軟和。
易偉往對面看,回頭來,嗫嚅着說:“不……不行。”
“你受傷了,小偉,我們去看病。”易孟安拉着他。
膝蓋上的疼痛遠勝于那天跳下樓受的傷,他的兩只膝蓋,骨頭裏堆積着他不被關心的事實,易孟安不聽的解釋,解不開的誤會,在每一個陰雨天氣裏酸脹疼痛。
“不……”他再次掙紮起來,掙脫易孟安的手,易孟安又抓緊他的衣擺。
他的父親皺眉觀望,和行人一樣向他們母子投來目光。
行人側目,前夫冷眼,兒子不從,易孟安緊繃多天的神經斷線,她猛扇了易偉一巴掌,壓着聲音吼他:“你還要我丢人到什麽時候?麻煩還不夠嗎!”
這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她再次做了這樣的事。她只是想帶他回家。
易偉被打偏了頭,靜止了,易孟安卻不敢再拽他。她緊張地看着易偉,易偉順着她耳光扇去的方向,看着馬路對面。
他終于看見陳森了,他在結賬。
還買了什麽,為什麽去了這麽久?
他看向易孟安,僅一眼,易孟安就慌張地像易偉的父親求助:“你快來……”
易偉猛地從易孟安那裏抽出自己的衣服,易孟安用了全力,卻根本攔不住他。十八歲的健康的男孩,她和他的力量從本質上懸殊。
“易偉!”
碎金一樣的陽光落在陳森身上,他掀開珠子門簾,推開玻璃門走出來,而易偉穿過車流,短暫的路程跑出了一股要遠去千裏的氣勢。
他提着塑料袋,還沒反應過來,易偉已經拽着他的手跑起來。
陳森跑着回頭,一眼看見易孟安。
他們狂奔,拐進巷子裏,把車流和人群甩在身後,陳森看不見易偉的臉,但是他知道易偉又哭了。
他心髒不止地下沉。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卻産生了易偉所說的文藝悲傷的想法:黴爛的雨泡發了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