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濤濤
濤濤
很快陳森跑到易偉前面去,因為他比易偉更熟悉這裏。
易偉的哭聲變大了,不久後他們停下來,跑得夠遠了。
劇烈奔跑之後的缺氧和哭泣混在一塊了,易偉痛苦得難以自持,陳森把他抱緊,使他不至于躺到地上去。
易偉的身體顫抖,痙攣,陳森撫摸他的後背,他不敢看易偉的眼睛,于是越過易偉,去看狹長的他們跑過的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偉沒了聲,他把手伸到陳森肩膀上,回摟住陳森的脖子,仰頭看陳森。他眼睛腫得像核桃,唇色也很蒼白。
陳森垂眸看他,臉上有點紅,氣息微顫。
“陳森……”易偉頭暈腦脹,幾乎站不住,他摟緊陳森的脖子,和他胸膛緊貼着胸膛,良久說道:“你帶我走吧。”
他有一點傷心。因為一些人,他再也不喜歡這個縣城了。他學着電影裏的人,想,他再也不要回來了。
遠離這個傷心地。
陳森沒有回答,他松開抱着易偉的手,垂手而立。易偉看着他,眼淚無知無覺地流淌。
他攥住陳森的衣領,用力地擰,像是把所有的力氣用盡了。陳森依舊沉默。他埋頭在陳森胸膛上,重新放聲大哭。
這和電影裏的不一樣。他的愛人并沒有回答。
他哭了個夠,沒力氣再說話,陳森這時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頭擡起來,問:“你愛我嗎?”
易偉流下兩滴眼淚,他太累了,說不出話,他把陳森的手牽起來,他這才看見,陳森背後的不遠處站着幾個人。
看熱鬧的人,定定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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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頓了一下,就收回視線,把陳森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深深吐了一口氣,繼續看着陳森。
他還要怎麽做?
易偉目視陳森,他用眼睛問:你還要我怎麽做?
過了很久,也許一首歌,陳森問:“我們去哪裏?”
管他哪裏,不論哪裏,讓我走。易偉不哭了,他心裏想着,讷讷地看着陳森。
陳森牽着他,說:“走吧。”
他帶着易偉換了個方便說話的地方,他們進入公園,穿過打太極的人群,穿過拉二胡的大爺樂隊,走向深處。
他買了兩頂鴨舌帽,易偉戴了一頂,擋住了通紅的眼睛,哭花的臉。
易偉這樣總是哭的人,有這樣通紅的始終明亮的眼睛,陳森希望有寬大的陰影,把它們遮起來,只有他可以掀開看。
他的自私的陰暗的一點占有欲,今天派上了用場。
易偉低着頭走在他的身後,帽子壓得極低。陳森回頭,那點占有欲變成了別的,他把易偉的帽子往上擡,面對易偉亮晶晶的紅腫的眼睛,張了張口,啞然。
許久,他還是說了:“景色很好,別低着頭……看不見路。”他們正在狼狽逃跑,景色重要嗎,明明逃跑才是重要的。
公園深處是條山徑,從前修來,可以直接走到江邊去。小徑無人,他們走到半路,發現前面被栅欄和人為砍伐的樹枝攔住了。
陳森停下,皺眉。
“之前是能走的。”陳森回頭說。
易偉眨眼,回憶起一件事,說:“猕猴,之前傷了人。不讓走了。”他反應遲鈍,而且沒來過,走到這兒,他才确定這是徐綻說的公園。
太巧了,縣城那麽多個公園,陳森和徐綻想去的是同一個。
還不等陳森說話,他又補充:“徐綻,來過,她告訴我的。”
時間濤濤,有些人沒有被遺忘,反而越來越幹淨,越來越嶄新。短暫而耀眼的相遇,如同一滴濃墨,滴進時間,随着河流,延伸成一條淡色墨線。
沒有被抹去,而是從刻骨的烙印,變成了平淡的,貫穿始終,連通身體的一根線。
陳森眉眼黯淡下去,他扭頭,撐在欄杆上,透過疏淡的枝丫,望眼滔滔江水。
他原本想帶易偉去江邊的。他從前被父親帶着一起去,江風的味道和海不一樣,沒有鹹腥味,真要論起來,有清淡的草木香和黃沙黃土的氣味,就像下雨天。
這裏還聽不見江水的聲音,但是他們沒法往下走了。
陳森說:“走不下去了,沒有路。”
易偉繃直了背,對着他,說:“我們從,別的地方走。”
“我媽和我爸是在那兒認識的,我爸釣魚,遇見我媽和她同學……所以我們也去吧,你是不是沒去江邊玩過水?”陳森在情書寫,雖然他們的結局并不幸福,但那不是他們彼此的錯。
愛情,幹淨完整的,産生于那裏。
陳森搖了搖頭,說,不了。
“為什麽?”
陳森沒回答。易偉急了,他不知道怎麽辦,只覺得有什麽東西要從手裏滑走,只剩他滿手的汗水。
“為什麽?”易偉走到他面前,擡頭,逼視陳森的眼睛。
你說帶我走,沒有去車站,沒有帶我離開去躲起來,而是要帶我去江邊,現在你又不去了,為什麽。
他說不出來,眼神看着陳森沒兩秒就軟下來,他無法,對着陳森生氣。
“你為什麽?”陳森冷不丁說。
“什麽?”易偉面上閃過錯愕。
“你為什麽一直哭?”陳森嘆了一口氣,他已經不再是能冷冰冰說話的陳森了。
不等易偉回答,他接着說:“你一點也不高興,就算走了,你也不會高興。”傷害易偉的根源不是陳森,逃避不會讓他快樂,痛苦如影随形。
為什麽不能逃避!我憑什麽,不能逃跑!痛苦,我一定要面對嗎?
易偉不明白,他獲得了愛,奔向愛,遠離痛苦,為什麽不可以。
他五髒六腑劇烈抽痛起來,他緩了好半天,才說出話來:“那你,當時,為什麽要,去……找我?”
“我不知道。”陳森很快地回,他坦蕩地說,在易偉幾乎要震碎的眼珠裏他看見自己。他說:“我只是想見你。”
并非人人都是天才的,陳森的十七歲,并不能像小說裏說的那樣謀劃未來,長遠考慮,他只是想見他,後來會怎麽樣,他沒有想過,他行走,奔跑,爬樓梯,敲門,問話,滿腦子只有一句話:我想見你。
直到易偉大喊他的名字,直到易偉從二樓跳下來,他突然想起,他要給易偉買一條金魚。
“你又要,丢下我嗎?”易偉不再為陳森不說愛的情話感動了。他感受着陳森無聲推開他,易孟安帶走他的時候,買金魚的時候,現在。
他已經越過重重阻礙,無比勇敢地奔來,再也沒有理由讓他們分開了。陳森還在沉默。
他已經做的足夠好,陳森還是要丢下他。
“你還要我,做什麽?”易偉問。
陳森沒有回答,他面上沒有表情,很平淡,恍惚間易偉想起來他們沒有在一起的時候。
鴨舌帽擋住易偉的視野,他揚了帽子,攥在手裏,視野裏出現綠蔭,鳥,藍天和雲,不止陳森。
靜默太久,陳森說:“你不會高興的,如果我們走,你一輩子,都不會再高興。”
“你怎麽知道!”易偉聲音大了些,他瞪着陳森,眼淚掉出眼眶。他抽着鼻子,倔強地挺直脊背:“我只要你!我只有你了,我還要,怎麽做!”
我還要怎麽做!你才願意接受我赤誠的愛,來愛我?
陳森揩掉易偉眼睛下的眼淚,說:“是我只有你了。你不用再做什麽了。”他之前告訴易偉,不要說這句話,因為這句話應該由他來說。
這是一顆打了蠟的蘋果,他貼着漂亮的标簽,套着好看的塑料紙,卻被挑剩下了,在夜晚九點半即将關門的大商場裏,孤零零擺放在水果專櫃上。
只有易偉看見他。
易偉眼裏,他是珍貴的紅彤彤的漂亮的蘋果,不是被抛棄的,被厭惡憎恨的,奇怪的。
他也許不是河流,但是是飄浮的木,易偉覺得陳森是救命稻草,他溺水,抓住了陳森。陳森卻是想,如果沒有易偉,他要孤獨地飄往何處。
易偉閉上眼,再睜開,他很累,身心俱疲。
“你愛我嗎?”
陳森注視着他,說:“你是第1368戶。我敲了一千三百六十七扇門後,我看見你了。”
他起初會問,請問認識易偉嗎,知道他家在哪裏嗎?後面他不問了,因為他發現他們都是滄海一粟。
他用了将近三天,偏執地敲門,直到他看見易孟安的臉,越過易孟安的肩膀,看見了易偉。
不等易偉說話,他說:“我愛你。”
易偉劇烈顫抖起來,他渾身疼,像是玻璃渣裏滾了一遭,頹然坐在臺階上,自己哭起來。
他不想問了。
他找不出來陳森要離開他的理由。
婚禮進行曲已經過半,走紅毯到半路,新娘突然脫了婚鞋,撕掉婚紗,說這個婚沒法結。
他們私奔了,抛下一切,陳森說愛他,說只有他,又一臉顧慮,不願再進一步。
他沒有辦法了。
陳森坐在他旁邊,打開塑料袋,把藥拿出來,給他擦完,貼創可貼,纏紗布。
他的腿,從原本的傷痕累累變成重傷殘疾。陳森把每一個創口,都修補了。
易偉哭夠了,坐在臺階上,面對着青天,雙目無神地發呆。過了很久,陳森說:“你不止愛我。”
“也不止我愛你。”
陳森也看青天。
“你愛你媽媽,”陳森的聲音很輕,像是飛鳥掠池,“在你不喜歡我之前就愛她,現在,将來,你都愛她。”
易偉睜大眼睛,易孟安蒼白瘦削的臉浮現在青天,他猝然落淚,心痛不已。
【作者有話說】:江水濤濤,愛意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