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騙子
騙子
汽車站裏人很多,門口閘機嶄新,放行速度很慢。
他們沒有身份證,只能坐汽車。
易偉的手非常燙,陳森懷疑他發燒了。還不等他摸他的額頭,易偉小聲說:“魚。”
“什麽?”他們随着人群往候車廳擠。
“我們的,魚。”易偉用紅腫可憐的眼睛看陳森。
陳森仰頭,巨大的屏幕上顯示着汽車班次和發車時間,電子時鐘的秒針移動。
他給易偉找了個空位,把他按在座位上。
“等我,我去拿。”
易偉握着他的手,猶豫幾秒,松了手。陳森從出口離開,重新上了的士。
的士司機叼着煙,從後視鏡看他。
“去哪兒啊?”
“……”陳森說了地址,但是司機沒有開車,他轉頭來看着陳森,上下打量。
“你……你是不是……”陳森立即推開車門,跑下車,司機在身後大喊:“哎!哎!你回來!”
陳森鑽進另一輛車,汽車很快啓動,把剛剛那輛的士甩開了。
他一身冷汗,直到走進賓館房間,看見悠哉的兩條魚。他坐在床尾,盯着魚缸,被放大的金魚透過水注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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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房間傳來打麻将的聲音,隔着牆,有種與他不相關的熱鬧感。他很累,安靜坐了半晌,用塑料袋裝上金魚,打開了門。
走廊狹窄陰暗,厚重的地毯已經看不清顏色,能嗅到發黴的木頭的味道。他壓低帽檐往前走了兩步,停下來,掀了帽子。
面對陳森的走廊盡頭站着易孟安,樓梯口的窗戶透進來光,将她的影子拉長。他看不清易孟安的表情,對視幾秒,他轉身,往身後的逃生通道走。
“站住!”易孟安的腳步聲急促。
陳森加快步子,幾乎跑起來。
砰!暗處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人,在陳森走進逃生通道的時候給了他一拳,将他打退回走廊。
陳森聽到鼻骨發出一聲響,鈍疼傳至整張臉,他踉跄兩步,被那人揪住領子,站直了。
“他在哪兒?”眼前的男人瞪他。
陳森不回答,他感覺到鼻血流下來,随即鼻子沒了知覺,感受不到呼吸。
易孟安把他從男人手裏奪來,也是揪着他的領子,仰頭,大聲說:“他在哪兒,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陳森猛地将衣領從易孟安手裏扯出來,想繼續跑,身後男人撲過來,把他壓住。
液體,從陳森的手下流出來,很快浸濕了肮髒的地毯。他的手骨泡了水,在陰暗的走廊變得亮起來。
他掙紮着擡手,把塑料袋提正,還沒潑出去的水流回袋子裏,只剩了個底,甚至沒有浸沒金魚的身體。原本懶散游動的魚彈動掙紮,在悶熱缺氧的午後瀕死。
易孟安從他衣服裏翻出鑰匙,跑去開了房間門,不過兩分鐘,她走出來,對陳森說:“他在哪兒?是不是在車站?說話…”
陳森不說話,他擡眼看着易孟安。
“說不說?”身上的男人力氣很大,現在又加了勁,像想把陳森壓到地裏去。
“……”
他們僵持半晌,易孟安肩膀陡然塌下,顯得更矮小。
“陳森。”易孟安蹲下來,她很少如此軟和地說話,如果不是陳森被按在地上,他都要懷疑易孟安要和自己和談。
“你要把易偉帶去哪裏?”
這不是要陳森回答的,她繼續說:“你們跑了有什麽用,什麽都不會,沒錢沒學歷,準備幹什麽?你和易偉才認識多久,頂天兩年,還不了解他。他軟弱沒主見沒特長,還口吃,除了成績能拿出手,他還能拿出什麽?你要把他帶去哪兒,他什麽都不行。”
陳森緊閉着嘴,連看也不看她了。
“他原本能靠成績上個好大學,還能算有點出息。你想讓他和你一起茍且嗎?”
失去知覺的鼻子,開始随着呼吸陣痛。
易偉亮晶晶的眼睛在他腦海裏笑:我以後工作……業餘,想寫東西。易偉笑盈盈地想着未來。
白色的紗帳被風扇吹得鼓動,陳森汗津津的喉結滑動,問:寫什麽。
易偉還是笑:嗯……不知道。
熱汗淋漓,陳森翻身壓住他,疲憊困頓,嘴唇貼着易偉的肩膀,聲音從皮膚之間冒出來:會寫我嗎?
易偉呵呵笑,抱住他的背:嗯。
陳森還沒回答,腦海裏的易偉哭起來,他蜷縮着,在賓館狹窄的床上,做着不知道什麽夢,抽泣着說: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陳森聽見頭頂傳來嘆氣聲。易孟安對按住陳森的人說:“叔,你先去樓下。你和小偉他爸在下面守着,我和他說。”
沒了桎梏,陳森從地上爬起來。他比易孟安高很多,易孟安沒有仰視他,而是盯着她剛剛守着的樓梯口,看那扇小窗。
陳森低頭,金魚已經沒動了。
遭受了撞擊,奔波,缺氧,已經死了。
“我知道易偉肯定和你說了,我不是個好媽媽,我對不起他。”易孟安突然開口。
“我也對不起你。我那天太氣了,對你說了重話,之前還推了你,現在,又把你弄傷了。”易孟安幾夜沒睡,奔波勞累,像紙片一樣,一陣風就要把她吹走。
“實在對不起,我給你道歉。”
她的肩膀抖動起來,扭頭回來看見陳森沒有表情的臉,眼淚流下來:“我給你道歉,你就放手吧,別毀了他……”她再次揪住陳森的衣服,低頭哭泣:“我對不起他,我知道錯了,你把他還給我,我只有這一個兒子。”
啊。
陳森提着死了的魚,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肮髒的灰色的,燈裏全是飛蚊屍體的天花板,慢慢露出一個十字架。
他不信上帝,上帝還是來了。
他到底有什麽罪?陳森看着那個十字架,冷漠地想。他什麽都不配得到,只能孤獨死去嗎?
易偉的臉取代了十字架。陳森卻突然想,讓上帝審判他吧,他确實罪行重重了。
“我帶你去找他。”陳森說。
“什麽?”易孟安紅着眼睛擡頭。
陳森盯了她的眼睛一瞬,随即挪開眼,說:“讓我和他道個別。”
易孟安眼裏閃過一絲鄙夷,但是很快,她問:“你放過他了嗎?”
陳森沒回答。
“我許你和他說話,但是如果你敢帶他跑,我就報警。這次我不會手軟。”
陳森手動了動,金魚随着塑料袋的動作翻滾了一道。“好。”
他下樓,被兩個男人架進了出租車,司機正是他第一次在車站打的遇見的那個。易孟安坐進副駕駛,車立即啓動,開往汽車站。
去市裏的班車馬上要開了,陳森還沒回來,易偉頻頻站起來,從人群裏找他,卻不敢走遠,怕在擁擠的車站裏錯過陳森。
終于,他再一次站起來的時候,他看見陳森朝他走過來。
“魚呢?”周圍很吵,易偉壓着聲音,小聲問他。
他感覺到不對,去牽陳森的手,陳森的手很涼,他仔細看陳森的臉,覺得他的鼻子有些紅。
“怎麽了?”易偉頭暈,他渾身發燙,原本見到陳森而降下來的體溫再次升上去。
“易偉,你不覺得去市裏讀書也不錯嗎?你之前不是想去嗎?現在有了機會,不是正好?”
易偉一怔:“什麽?”
周圍突然陷入詭異的安靜,等易偉環視一圈,才重新熱鬧起來。
“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別跑了。”
易偉的心髒裏爆發一聲尖叫,刺穿了他的耳膜,他像重回羊水裏,只能聽見水模糊滾動的聲音。
“陳森……”易偉腿一軟,坐回椅子上。
陳森蹲下來,用只有他們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會去看你,坐火車往返四個小時,很近,只要你等我,我就來找你。我也不會走的,只要你回來,就能找到我。”
陳森的聲音隔着水聲,并不真切。
“不……你不會。”易偉明白了,他沒有哭,站起來:“你騙我,你不會。”他往檢票口走,陳森拉他,被他甩開。
不會了,他看着陳森的眼睛,他确信。
”你把他們,帶來了。”易偉往人群裏擠,怨聲載道,有人罵他年紀輕輕不學好,到處插隊。
他不管不顧地往前走,撥開人群。
“易偉!”安保和易孟安他們也朝這邊過來。易偉一眼就看見了易孟安。他回頭,陳森正在追他。
他沒了力氣。
停下。
“你騙我……我明明……”易偉想多說點什麽,但是他的舌頭,笨拙地打結了。
“易偉,你聽我說……”陳森抓緊他的手腕。
“陳森……”
“魚呢?”
“……”陳森也覺得無力,聲音一緊,道:“死了。”
易偉站着不動,他看着陳森,眼淚,從眼角滑下來。
“易偉……”陳森渾身的骨頭泡在悲恸裏,急急走近易偉,欲要抱他。他慌了,他不再大義凜然,因為他意識到完了。
易偉虛推了他一下,轉身繼續往隊伍盡頭走。
“易偉!”
走,走,走!
等等我,等我!
陳森推開面前拖着皮箱,抱着孩子擋路插隊的婦女,大聲喊他。
但易孟安的聲音蓋過他的:“易偉!”
她的聲音高亢,幾乎所有人都看過去,鬧哄的車站,被這道聲線勒住了喉嚨。
人變成了潮水,易偉站在沒有親手觸摸過的浪裏,變成黑色世界裏的一抹白浪,他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陳森隔着人捉住他的手,他回頭,陳森張口,說:“我……”
他只聽見這個字。因為這時包裹他的那層薄膜噗呲一聲破開,羊水在他的耳朵邊流盡。
人潮迅速退下,把他留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聽不見悲恸的聲音,平靜地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