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第 53 章
卷簾門嘩啦啦上拉的噪音像是在心髒上硬生生劃過一刀, 臺風的殘餘環流還在影響本市,大白天光線也漆黑不明,屋裏沒開燈, 大毛走路莽撞,乒鈴乓啷踢倒一地空酒瓶。
給大毛吓得差點跳起來,定睛一看,還好都沒碎, 扭頭叫上小東,正打算一起收拾,還沒動手就聽見一句:
“放着我來收。”
淩鋒從房間暗處走出來, 頭發很亂,胡子沒刮,往下耷的眼皮看不出精氣神, 肉眼可見的毛躁頹唐。
小東小心翼翼叫了聲鋒哥:“要不今天就休息半天?”
“不用。”
淩鋒拽了毛巾進後面搭出的簡易淋浴間, 仿佛力氣耗盡, 多說一個字都嫌累。
既然決定照常開門,生意還是要做的,一天下來,大毛一邊收拾地上零零碎碎的零件一邊跟小東聊天:“要不還得說我師傅厲害呢,這要是換了我,前天晚上喝這麽多, 非得趴床上好幾天不可。”
小東也佩服:“剛才鋒哥跟客人說話, 我在旁邊聽着,思路特別清晰, 一點看不出來前一晚喝醉了酒。”
“那可不, 那可是我師傅!”大毛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只是剛驕傲兩秒就蔫兒了神, “不過話說回來,我認識我師傅這麽久了,反正我是都從來沒見他喝成這樣。”
旁邊的快遞站門口,嬌姐也在擔憂之下叫鐵叔:“你去勸勸他啊,他的身體狀況哪能這麽喝……”
淩鋒和李曦雯之間複雜糾葛的前程往事,再沒有誰比鐵叔更清楚的。鐵叔嘆着氣一個勁擺手:“讓他喝,這個坎過不去的,誰去都勸不動。”
話是這麽說,轉身還是切切叮囑小東道:“還是得看着他點,別讓他真喝死了。”
有客人在店裏還好,只要沒外人,淩鋒的異樣沉默就迅速讓汽修店裏裏外外彌漫出一股沉重氛圍,大毛和小東大氣不敢多出,憋到撞見小溫和K從社區外頭回來時終于憋不住聊天喘口氣。
小溫老老實實交代行蹤:“曦雯姐不是搬家了嘛,請我們去家裏吃火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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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姐搬去哪了?”大毛問。
小溫話到嘴邊被K拉住,晚上吃飯時看到李曦雯狀态和情緒都很不好,K猜測跟淩鋒多少得有點關系,于是K警覺地說:“不能随便告訴你們!如果你們實在想知道的話,我打電話問問曦雯能不能說。”
說話間小溫走到路燈下,大毛被她齊劉海底下一雙通紅的兔子眼吓了一跳:“你這眼睛怎麽回事?哭了?”
不提還好,一提起傷心事,小溫當即忍不住又抽噎起來:“我是為曦雯姐難過,她好可憐哦……”
“她怎麽了?”
淩鋒突然插話問道。
見開口問話的人是他,K臉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決定據實告知:“說是她爸要立遺囑,要把家産全留給她同t父異母的弟弟……”
淩鋒一句話沒說,面色青白脫了工裝就大步往外走。
“鋒哥!你去哪?!”
回答他的只有絕塵而過的越野車,在城市裏開出了賽車的速度。
*
李曦雯為了搬家請了兩天假,偏偏有個工作來得比較緊急,吃完晚飯送走小溫和K,忙了兩個多小時才弄完發給領導,電腦一合癱在沙發裏剛想休息,想起姚麗盈下午給她寄了一些舊物,硬撐着起來拆開箱子,翻着翻着,曾經用過的舊手機“啪”一聲掉在地上。
如今看來無疑稍顯過時的手機外形,撿起來握在手中陌生又懷念,是她使用時間最長的一支手機,前前後後大概用了……三年?記不清了,和淩鋒分手後她一刀切地處理掉了所有會讓她聯想到淩鋒的東西,手機連電話卡都沒拔就鎖進了箱子裏。
不抱希望地嘗試着按了下開機鍵,當然沒成功。
現在想想感覺有點可惜,照片和視頻都沒倒進雲盤裏,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麽值得留存的東西。
也許是天意吧,鬼使神差的,李曦雯在抽屜裏找了根合适的充電線插上,很神奇,還沒壞,竟然還能充上電。
老舊的開機畫面在屏幕上轉了很久,重啓開機後跳出的第一條信息,來自于李曦雯很早之前很喜歡玩的農場游戲。
系統提示三天前淩鋒給她的羊喂過飼料。
李曦雯驚詫不已,只覺得是自己眼花,滿心古怪地點進游戲,雙眼慢慢睜大——
她的農作物在田地裏茂盛地生長着,豬馬牛羊都在快樂飽足地進食。
生機勃勃的農場赫然展現在眼前,在早已遺忘被她遺忘的虛拟世界裏,淩鋒還在悉心維護着被主人抛棄的荒原。
沒有配合,沒有回應,年複一年滞留在一個已經無人維護的游戲裏,進行一場任何人都無法察覺的個人緬懷。
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到底在幹什麽?
李曦雯沉浸在劇烈的震驚中,遲遲無法放下手中積灰的舊手機,還是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将她拖回現實世界——闫叔叔打來的電話,讓她立刻去往某個派出所。
“你爸被淩鋒打了!”
李曦雯騰一下從沙發裏彈起來:“啊?!”
來不及換家居服就立即出了門,一路上催八百遍出租車司機,緊趕慢趕趕到闫叔叔說的地址,一路問進辦事大廳,遠遠在大門口就看見李振海鼻青臉腫地坐在椅子上,抓着一包冰塊捂住腮幫,表情看上去很生氣,眼睛裏流露出的卻是有幾分欣賞的意思。
至于淩鋒……
如果不是有個身強體壯的民警一直攔在他身前讓他別激動,估計他已經繼續沖上去揍人了。
“來,來,你先坐下,有話好好說。”
淩鋒脖子上青筋畢露,露出兇狠眸光的眼底全是紅血絲,手指李振海破口大罵:“你他媽當初是怎麽答應我的?!你會好好照顧她?!給她那三瓜倆棗他媽是想打發誰?你忘了你是怎麽起來的?沒有李曦雯能有你李振海今天?”
聽着像是倒反天罡的話,放在李曦雯家,倒是還滿合适的。
簡直像是要吃人,狂怒狀态下的嘶吼聲在大廳裏回蕩:“光知道你畜生,不知道你他媽臉都不要!分手的時候我真他媽是信了邪,才相信你說将來會好好對她——”
越罵就越是勃然,淩鋒罵着罵着眼見着揮着拳頭又要動手,邊上“哎哎哎哎”趕緊又上來一個負責調解的民警,兩個一米八幾的大漢才勉強能攔住他。
姚麗盈眉心微蹙出來解圍:“那時候分手的事……唉,我們也不是那麽不開明的人家,當時要你和曦雯分開……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也要理解振海為人父母的苦心,現實就擺在面前,振海他不能不為曦雯的将來打算。我們都知道你是很靠得住的人,但——唉……但是那時候你的情況又不太一樣,你自己也說不想耽誤曦雯,畢竟是殘疾——”
“什麽?”
李曦雯聽得頭昏眼花,快步邁進大廳裏,“什麽殘疾?”
一屋子的人紛紛看着她,有驚訝有愧疚有閃躲。
淩鋒咬肌繃緊,憤懑剎住口。
“什麽殘疾?你們在說什麽?”
李曦雯眸光雪亮得驚人,她看向哪裏,就朝哪裏照過去一片火辣辣的光。
對視的人都或多或少避開她咄咄的注視。
“說話啊?”其實李曦雯并沒有太多憤怒,嗓門拔高的大部分原因是劇烈的震驚外加困惑,負責管理禮貌的那部分大腦功能瀕臨停滞,只剩下簡單的語言輸出,“怎麽沒人回答我,剛才不是都在說嗎?”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是覆水難收,只有李振海還試圖掩耳盜鈴:“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我聽見了,你們剛才說的話。”李曦雯看也不看他,只目不轉睛盯着淩鋒,“我剛才都聽見了,別的我都不管,我只想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麽殘疾?發生了什麽事情?”
淩鋒還沒從暴跳如雷的狀态中完全緩和,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戾氣浮眼,看起來兇狠異常。
但李曦雯完全不怕,直視他,目光和嗓音都有點木木的:“淩鋒,你說。”
淩鋒隔着幾個人和她長久對視,見她近似靈魂出竅,終于捱不動沉嘆一口氣,說行,“你出來。”
李曦雯其實整個人都已經懵了,還怔怔看着他,一時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
“你跟我出來,我都告訴你。”
“哎——”
李振海想阻止,一開口嘴角痛得嘶一聲,冰塊又捂回去。
“閉他媽嘴吧你。”淩鋒經過時猛踹一腳李振海身下椅子,震得李振海差點一頭栽地。
“傷成這樣還不知道消停?”
李振海還不甘心想說什麽,被姚麗盈從身後輕輕推了一把,他扭頭瞪姚麗盈一眼,還想拿架子,但李曦雯和淩鋒都沒理他。
淩鋒肩一頂掙開攔抱住他的民警,大步往外走,李曦雯提線木偶般游魂跟上去。
在派出所外零星只有幾人的平臺上,藍紅色的光不停轉換,在臉上倒影出不真切的光。
“怎麽回事?你有什麽問題?”
李曦雯顫抖着拽着他的衣服轉來轉去,恨不得當場變身X光給他來一場體檢。
淩鋒垂眼看着她一圈一圈圍着自己轉悠,轉到她頭暈都沒停下,只能淩鋒實在沒轍一把停她:“行行行,你沒轉暈我都看暈了。”
李曦雯一雙向來靈動的眼睛如今像是處在真空中,麻木又震顫看向他,冷不防接到他塞過來一本駕照。
李曦雯瞟着熟悉又陌生的黑色小本目露疑惑,沒伸手去接,只狐疑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分手原因?”淩鋒把駕照往她懷裏一抛,話語中不知為何帶上幾分破罐子破摔的自嘲,點了下駕駛證,“看吧。”
重逢後有一次李曦雯想看他駕照,她還記得淩鋒出乎意料的激烈反對,現在想起來也許一切都事出有因。
駕照太久沒打開過了,緩慢剝開的塑膠封套随着動作發出一陣撕裂般的刺啦聲響。
以前談戀愛時也不是沒翻開駕照看過,後來更換過一本,照片變了,再不像當初的意氣風發,下垂的眉眼隐隐透出一種令她心髒揪痛的憔悴。
目光移至另一頁,一般只是用來記載實習期的駕駛座副頁赫然列示一行她從未見過的描述:
“駕駛機動車時應當佩戴助聽設備。”
李曦雯大腦徹底停止工作,只會愣愣看着他像複讀機一樣重複:“……什麽意思啊?”
“那場車禍你知道多少?”淩鋒嗤笑出聲,沒人想自揭傷疤,回身背靠在欄杆上避開和她對視,焦躁從心頭湧起,摸了褲袋才想起沒買煙,盡所有可能的自我控制依然躲不開嗓音底層的扭曲,“後車追尾,我疲勞駕駛反應慢,沒躲開,後車一直推着我撞到前面貨車,貨車掉下來的零件砸進擋風玻璃傷了腦袋,外傷導致聽力減退。”
李曦雯聽得大腦嗡嗡作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突然意識到,當初淩鋒給她看到的二十萬轉賬不是什麽分手費,而是傷殘賠償!
“挺幸運的,不是神經性的——哎那些專業術語我也說不來,反正治了,有好轉,沒治好,現在就這樣,時好時壞,湊合過呗,也不幹什麽要用耳朵的活。”
淩鋒口吻輕飄,仿佛在說着什麽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事。
然而他所說的t話比李曦雯這一生中經歷過的任何事情都要沉重。
李曦雯想起有好幾次她在背後喊他都得不到回應,她以為淩鋒是故意不想搭理她,現在想想,
在她不了解的世界裏,像是有一柄可笑的鑰匙開啓了某扇看不見的門,忽然讓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散落在記憶河流沿岸各處的碎片。
她想起淩鋒媽媽墜落在車前蓋上死亡的場景,想起導致他舅舅一家家破人亡的剎車悲劇,想起即便從前在她面前淩鋒也極度克制不提的對車的深層恐懼,想起從海島回來途中差點出車禍時他因為應激而顫抖到無法自控的手。
冥冥中像是有某種噩運陰影纏繞在他肩上,他很勇敢、很辛苦、很努力,但是命運依然沒有眷顧他。
她還想起偶爾他在聽完她說話後有非常明顯的短暫怔愣,像是在一片雜亂聲中努力分辨她的意思,然後非常疲憊地摘掉耳機……不,那不是普通的耳機。
得到答案再回頭去追溯過往,其實處處都是微妙違和的痕跡,可惜她一直深陷在“我愛你你不愛我”的淺薄情感漩渦中,明白得太晚了。
李曦雯顫抖着擡眼看着被淩鋒側挂在耳朵上的黑色設備——她一直以為是藍牙耳機的東西,洶湧的情緒巨浪再也克制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