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徐雁來回到深水巷時已是晚上九點。
深水巷是這個城市中有名的、卻又不為人知的城中村,有名是因為又老又破,隔着一個巴掌距離的窗戶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女人豔俗的紅色內衣胸罩,男人烏黑發黃的內褲,小孩帶着腥臊的尿布……分不清誰是誰家的,無一例外地全部挂在人人都觸手可及的窗戶鐵絲網上。
一下雨便到大腿的積水排不出去,發黴發黑的牆壁,油膩膩的二手空調和油煙機,淩亂劃過天際的電線……晚上睡覺時四面八方傳過來的呼嚕聲,咒罵聲,甚至是尖銳的□□聲。
徐雁來在這裏生活了十七年,對這裏的任何一處都了然于心。
他曾經只覺得這裏貧窮、破舊,但因為今晚的事情,他現在看到的每一處髒污、油膩,都提醒着他,貧窮是一件多麽沒有尊嚴的事情。
因為貧窮,所以有些人可以輕易地拿錢買斷他的一生,因為貧窮,有些人只要說一句話,就能夠讓他随便跪下。
有錢人,窮人,上等人,下等人。
每一個階級都用錢來劃分。
徐雁來眼眸沉沉,跨過一大灘積水,朝着巷子深處走去。
卻在路過一家發廊店時,突然停下腳步。
深夜彩色霓虹燈牌下,一個小小的黑影坐在門口,彩色玻璃門裏散射出糜爛的血紅色光線,發廊店已經結束今天的營業,但裏面卻傳出壓抑着的不明叫喊聲,以及讓人無法忽視的□□撞擊聲。
微弱的光線無法将那個小小的黑影照得清楚,但徐雁來一下子就認出了來人。
“徐露言。”
小小的黑影被這道聲音驚醒,聞聲朝着徐雁來的方向看去,過了一會,像是終于認出了來人,驚喜地喊出了聲:“哥哥。”
徐露言一路小跑向徐雁來,雖然徐雁來面無表情,沒有給她一個笑容,但她還是緊緊拽住了哥哥的衣擺。
Advertisement
“哥哥,你怎麽回來這麽晚?”她稚嫩的語氣裏飽含着擔憂。
徐雁來沒有回答她的話,也沒有讓她松開自己的衣擺,而是借着微弱的光線打量着她。
半晌,像是終于确定她沒有事,才放松了下來。
“下午有事。”說完,不等徐露言開口,又說:“不是告訴過你,晚上不許跑出來,更不準站在發廊門口。”
徐露言還沒回答,發廊裏面的聲音更大了傳了出來,男人的聲音清晰可聞。
“用力,晚上是不是沒吃飯,媽的,老子花錢是看你躺屍的……”,罵罵咧咧聲過後,又是一道清脆的巴掌聲。
徐雁來直接将徐露言一把從地面拽起來,冷着臉提着往前走。
徐露言注意到哥哥生氣了,被提着走也不敢說話,等離發廊遠了點後,才敢細聲小心回答:“我不敢回家,那裏有燈。”
徐雁來的腳步随着她的話停下,低頭問道:“他打你了?”
沒有說他的名字,但徐露言顯然知道說的是誰。
搖搖頭,“沒有,他下午回家了,媽媽讓我出來接你,不準待在家裏。”
徐雁來眉心擰緊,眸子裏劃過顯而易見的厭惡、憤怒、還有一點點無力。
提着徐露言的右手忍不住用力,徐露言被抓得有些痛,但強忍着沒有發出聲音,哥哥這個時候看起來好可怕。
将徐露言一路提着帶回了家,推開門,打開燈,照亮滿地狼藉。
鍋碗瓢盆扔了一地,幾件廉價的衣服也被淩亂地扔在了地上,衣服上是踩過的肮髒鞋印,黃褐色的牆壁上有醬油和醋,還有一些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調料流瀉下來,徐露言最喜歡的,也是唯一的一本漫畫書被撕爛了。
将徐露言放了下來,徐雁來邁過一地狼藉往裏沖去。推開卧室門,狹小的空間內,只有一張雙人木板床和一張衣櫃,床單淩亂,衣櫃大開,衣服被甩了一地。
秦虹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媽。”
徐雁來迅速将秦虹扶起,撥開她的發絲後,這才發現她的額頭上有血跡流出,不知道傷口過了多久,血跡已經變黑,并且凝固在了額頭。
“媽,你醒醒……醒醒……”
秦虹随着一連串的呼喊,恍惚着睜開了眼睛,房間內光線昏暗,但她還是認出了徐雁來。
“你回來了,我怎麽在地上……”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回事。
“他打你了?”徐雁來看着她頭上的傷口和嘴角的青紫,狠聲問道。
聽見這句問話,秦虹的思緒才開始活絡起來,她茫然想起今天下午,徐沖回家找她要錢,她沒給,然後徐沖就打了她,鍋碗瓢盆摔了一地,他把家裏砸了個稀巴爛,然後沖進衣櫃裏找錢。
她跟進來阻攔,但是沒有攔住,反而被推到在地,然後就暈了過去。
身體各處都很疼,但秦虹一對上徐雁來憤恨的目光卻閃躲開去,她佯裝不在意道:“沒有,沒什麽大事,你別管了。”
她注意到了徐雁來臉上的傷口,問道:“你臉上怎麽了?又跟人打架了,跟你說了,別跟人打架……”
說着,便想要站起來,但随便一動作,骨頭就像是斷了一樣的疼。
徐雁來連忙把她攙扶起來,不回答秦虹的問話,也不打算就這樣被她轉移話題,随便被糊弄過去。
“他是不是打你了?為什麽打你?想要找你拿錢?拿錢幹什麽?去賭還是去找女人?”
聲聲質問,聲聲冷厲,徐雁來此刻的眼神像是浸染了血腥的野狼,好似此刻徐沖只要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會立刻嘶咬上去,勢要将他撕個粉碎。
秦虹被他的樣子吓到,但還是不打算說出事實,雖然不論她說不說,都不會影響徐雁來的推斷。
搖着頭,秦虹不敢擡頭看他,只是盯着地面,勸說道:“別管他了,跟你沒關系,你餓不餓,晚上吃沒吃飯,你臉上的傷去診所看看吧……”
她是不打算說出關于徐沖的任何事情,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怨言。
不論是打她還是罵她,對于徐沖做的種種,她都決定忍耐下來。
而且,她也這樣忍耐成功了,十七年,從徐雁來有記憶起,從來沒有變過。
徐雁來看着這樣的秦虹,黑色的眸子裏閃過憤怒和失望,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他不明白秦虹為什麽要這麽做,更不明白秦虹為什麽一點反抗的意願都沒有。
如果秦虹願意,他可以帶着秦虹和徐露言離開,他有絕對的自信,徐沖不會找到他們,況且徐沖現在也打不過他,他已經長大了,也長高了,有了更大的力氣,拳頭也比徐沖更硬了。
他這樣跟秦虹說過,但秦虹的回答永遠都是:“他會改的,雁來,他會改的。”
可是,顯而易見,秦虹的回答永遠是自我安慰,徐沖的拳頭從來沒有停止落在她的身上。
閉了閉眼,徐雁來心裏是空落落的憤怒,這團憤怒落不到實處,像是一只随意飄動的氣球,他想要宣洩都找不到能夠紮破這只氣球的地方。
睜開眼,徐雁來眼裏多餘的情緒已經散的幹幹淨淨,他說:“我帶你去醫院。”
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但秦虹卻拒絕了,“不用了,你去巷子裏的診所看看臉上的傷,要是沒錢就先墊着,媽明天支了工資再還上。”
徐露言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房間門口,看着房間裏的狀況,還有坐在床邊的秦虹,心裏有些害怕,小心地捏緊了徐雁來的衣擺:“哥哥……”
她今年才剛剛六歲,還對暴力以及暴力襲擊過後留下的躁動和慌亂無法适應。
徐雁來說:“他把你所有的錢拿走了?”
秦虹擡頭,扯唇笑了笑,她年輕時是美麗的,但這份美麗随着毆打以及時間的催促,早已變得腐朽不堪。
徐雁來看着這樣一張臉,忽然覺得好陌生。
她說:“以後還會有的。”
徐雁來頓時再沒有了追問下去的欲望。
他扶起秦虹,讓她趴在自己身上,“我帶你去醫院。”
秦虹看着他清瘦的脊背,猶豫不肯,“沒事的,我多休息幾天就好了……”
“上來。”徐雁來看着燈光落在地面的暈黃光影,從齒間迸出這兩個字。
雖然從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但秦虹知道他生氣了,于是便順從地趴在徐雁來的背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下意識地聽從徐雁來的話。
背着秦虹,讓徐露言拽着自己的衣擺,徐雁來帶着兩人下了樓。
雖然答應了去看醫生,但秦虹說什麽也不肯去大醫院,只願意去巷子裏的診所看看。
徐雁來依着她,深夜十點,敲醒了深水巷唯一的一家診所。
診所是一個退休的老頭開的,年近六十,原本聽到門被拍響還有些埋怨,但一開門看到徐雁來和他背上的秦虹時,立刻收了表情,當作什麽也沒發生。
讓秦虹躺在了診所裏唯一的一間簡陋病床上,檢查了一番後,說道:“沒什麽大事,除了頭上的傷,其他都是小問題,多養養就好了。”
徐雁來冷着臉不發一言。
這樣的話他十七年來不知道聽過了多少次,早已聽得耳朵起繭。
然而,耳朵起繭又如何,他什麽也改變不了。
李全德又問:“你臉上的傷怎麽回事?”
徐雁來不說話。
老頭見他不答,也沒追問的心思,給秦虹包紮好額頭的傷口,又給開了幾副熱敷的膏藥。
“今晚沒錢,等有錢了再還你。”徐雁來說。
李全德頭也不擡,随意“嗯”了一聲。這樣的流程,他也見怪不怪了。
背着秦虹離開前,徐雁來又被老頭叫住,對方敲敲玻璃櫃臺,“這個拿走,再不用就過期了。”
徐雁來垂眼看去,一瓶紅花油放在櫃臺上,不是滿的,被人用去了大半瓶,只有剩下的一小半了。
徐雁來沒有說話,拿起紅花油就走。
把秦虹背回家放在床上後,徐雁來才開始收拾滿地狼藉。
徐露言被他哄着睡覺去了,秦虹躺在床上沒法動,徐雁來一個人弓着背蹲在狹小的房間裏撿拾着地上的衣物。
房間很小,他蹲下去有些艱難,秦虹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眼裏有水光閃爍。
“是我對不起你。”
徐雁來手上的動作沒停,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又或者只是單純覺得,不管有沒有聽到,都沒有任何意義。
收拾完房間,又去客廳把所有的鍋碗瓢盆和調料整理好。
牆壁上被醬油、醋和油遍布的各種顏色污漬被他擦了又擦,但始終無法恢複原狀。
再一次看到抹布用力擦過後仍舊無法撼動的黃褐色痕跡,徐雁來将手裏的抹布狠狠摔在了盆裏。
确認秦虹和徐露言都睡着後,徐雁來輕輕推開了門,夜色深沉,他一個人離開了家。
深夜十二點,萬籁俱寂,這個時間正是人們熟睡的時刻,但對某一群人來說,卻是狂歡的開始。
徐雁來下了樓,順着熟悉的路線,七拐八拐後,終于停在了一家棋牌室門口。
站在棋牌室的後窗邊,徐雁來敲了玻璃三下,停頓兩秒,按照這樣的節奏。總共敲了三次。
黑乎乎的棋牌室裏傳來了響動,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沒過一會,棋牌室被人從裏面打開。
一個染着黃毛的黑瘦身影閃出,蹑手蹑腳地沖到徐雁來跟前,年輕的聲音問道:“雁哥,這麽晚了有事啊?”
徐雁來沉着臉,眼裏沒有任何情緒。
“找人。”
徐沖這幾天一直在賭場裏賭牌,前幾天手氣好賺了不少,于是他以為自己可以靠着賭運贏一大筆錢發家致富,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僅僅睹贏了兩天後,接着就是不間斷地往外輸。
身上的錢輸光後又開始朝其他人借錢,但很可惜,他的賭運着實不佳,借來的錢又很快全輸光了。
身上沒錢,又看着賭桌上的人贏的盆滿缽滿,還被那些人調侃開涮,徐沖既眼紅又氣不過,便想起了秦虹的那張工資卡。
跑回家想讓秦虹借他點錢,但秦虹一聽他說要賭牌,說什麽也不肯給他。
他見秦虹說什麽都不願意給,怒火上頭,沒控制好情緒,随便砸了幾件家具,然後去衣櫃把那張工資卡給翻出來了。
沒有見識的女人,連賭錢這種一本萬利的便宜事都不願意讓他做,要那種老婆有什麽用。
徐沖叫了瓶啤酒,打開喝了一口後,看着手裏邊的鈔票,心裏得意。
下午拿了工資卡取完錢後,他就回了賭桌,從晚上八點坐到了十二點,鈔票一沓摞一沓。
他的臉上扯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神輕蔑,等老子把這些錢拿回去,看那個女人還敢說什麽。
“沖哥,這把我全下了,你跟不跟?”對面的中年男人叼着根燃燒到一半的香煙,聲音粗犷,光着膀子,一身肥肉,胸前是一只老虎刺青,遍布整個胸膛。
這是賭場的老板,黃阿滿。
雖然深水巷在這個繁華城市的最底層,但因為周邊派出所的民警經常光顧,所以開賭場并不敢明目張膽,只敢開在一些見不得光的角落。
黃阿滿開了好幾家賭場,為了防止躲避民警的巡查,每次營業的賭場都不一樣,只有長期浸淫這行的人,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徐沖看了眼自己手裏的牌,眼裏的笑意擴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底牌,所以又很快收斂。
“黃老板這麽有氣魄,我說什麽也得奉陪。”徐沖邊說,邊把右手邊的錢全部推了出去。
周圍的人聞言一頓起哄,個個都在誇徐沖有膽色,牛逼,徐沖沒有說話,但臉上得意的笑容卻是怎麽也掩蓋不住。
黃阿滿看到徐沖的動作,眼裏有精光閃爍,但沒有說話,只是狠吸了口煙,吐出口煙圈,朝徐沖比了個大拇指。
一局定勝負,徐沖得意的将手裏的牌翻開,J、Q、K。
“黃老板,對不起了,這把我運氣比較好。”徐沖邊說邊把場中央的那堆錢用胳膊往自己這邊圈。
但沒圈兩下,就被制止,“沖哥,怎麽這麽着急。”黃阿滿站起身一只手按住他的動作,另外一只手将手裏的牌甩出。
J、Q、A。
昏黃光線下,花色點數,清晰映在周圍人的眼裏,也映在徐沖的眼裏。
哄笑聲,嘲諷聲,噓聲瞬間一擁而上。
徐沖臉上的笑意僵住,他不敢相信。
“你作弊,出老千。”徐沖無法接受贏到手的錢就這麽全部送了出去,嘴裏突然吐出了這句話。
聞言,黃阿滿愣住,像是沒想到他會來這一出。繼而眼裏溢出兇光,“願賭服輸,別在老子地盤上撒野。”
徐沖被對方的氣勢鎮住,下意識不敢再多說話,但讓他放棄手裏邊的錢,他又做不到,半晌嗫嚅道:“黃老板,這事我們可以商量,我後悔了,我不跟了,要不,我就跟一半?”
黃阿滿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施施然坐下來,喝了口手邊的啤酒。
“你後悔了?”
“嗯,對對對。”徐沖以為事情有轉機,忙不疊地堆笑谄媚應道。
黃阿滿又吸了口煙,周圍沒人說話,煙霧缭繞中,一根煙吸到了底,他順勢将煙頭扔在了剩下的半瓶啤酒裏。
徐沖手裏還抓着錢,笑意維持在嘴角,然後“砰”的一聲。
啤酒瓶從黃阿滿手裏扔出,徑直砸向徐沖的鼻梁骨。
徐沖被砸倒在地,淡黃色的酒液随着瓶子破碎的聲音炸裂開來,流向徐沖的臉,然後又流向地面,混着地上的煙頭瓜子皮,瞬間變得渾濁。
徐沖捂着鼻梁骨吃痛的喊叫起來。
“老子把你一只手卸了,你再跟老子說後悔了。”黃阿滿不鹹不淡的聲音命令道,“給老子打,打殘了丢出去。”
鼻血混着眼淚一起湧出來,徐沖還沒起身就連忙求饒:“黃老板,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饒了我……真的,我知道錯了,求求你了,我全跟,我全跟……那些錢我不要了,我全都不要了……”
但黃阿滿臉上的神情未變,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求饒聲,揮了揮手,就讓手下的人把徐沖拖走。
周遭的人都知道黃阿滿的作風,大氣也不敢出,對着發生的一切,一句話也不敢說。
滿場只有徐沖的求饒和呼痛聲。
手下的人見怪不怪,有兩個人過來準備把徐沖拖到外面去,但剛碰到徐沖的衣領,門外就傳來了響動。
這一聲吸引了衆人的注意,所有人順着聲響的方向望去,一道高挺清瘦的黑影出現在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