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徐露言看見裴雁來的第一反應,就是跑,用盡全身力氣,無所顧忌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跑去,但跑到中途,卻又突然停下,不敢再往前邁出一步。
将裴月還的手松開,裴雁來大步走過去,将她一把抱起來,“不是說了,讓你別待在這裏。”
徐露言看着面前這張臉,表情愣住,眼神呆滞,說不出一句話。
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輕叫了一聲,“哥哥。”
裴雁來把她抱在懷裏,徐露言整個人輕的沒有一點重量,頭發亂糟糟一團,身上的衣服又黑又舊,之前因為胳膊燙傷而纏上的繃帶也沾滿污跡。
“你在這幹什麽?”
發廊的霓虹燈牌沒等天黑就發出了紅光,徐露言在微弱的紅光裏摸向了裴雁來的臉,摸了好一會後,突然摟住裴雁來的脖子大哭起來。
“哥哥,哥哥,我在等你回家啊……我等你回家,媽媽不在了……哥哥……你不要我了……”
小孩的哭聲凄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刻見到了熟悉親近的那個人,再也不管不顧,大聲嚎啕起來。
這夾雜了孩子稚嫩嗓音的哭聲讓人不忍再聽,陳星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裴月還的眼眶也瞬間紅了起來,很快,眼睛就變得濕潤。
裴雁來一動不動,任由徐露言抱着自己哭個不停,不經意間掃了裴月還一眼,心想,還真是親生的,都這麽愛哭。
包麗麗聽到哭聲從發廊出來,嘴裏罵道:“哪家的喪門星……”
結果剛張了個口,就看到了抱着她的人,一瞬間,臉色變了。
理了理身上的印花粉色連衣裙,她走到三人面前,笑着招呼裴雁來,“這不是我們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嗎?怎麽突然就回來了,來看我們這幾個老街坊啊?”
裴月還擦了擦眼睛,看向包麗麗,眼神裏流露出一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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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雁來直接無視了她,一手抱着徐露言,一手拉着裴月還朝原來的房子走去。
裴月還被他牽着往前走,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那條粉色連衣裙和着緋紅的霓虹燈光,散發着一股難言的迷離暧昧氛圍。
糜爛、豔俗、不堪,但又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在這裏生活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嗎?
包麗麗看着那幾人的背影,臉上的笑瞬間消失,往地上啐了一口,“什麽玩意,在老娘面前裝什麽裝。”
真以為做了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就高人一等了。
小癟三。
門一被推開,裴月還就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迎面而來,夾雜着濕腥,令人倍感不适。
但裴雁來卻沒有任何反應,帶着徐露言徑直走了進去。裴月還看着他們,調整好呼吸,深吸了口氣,也跟着走了進去。
屋子裏很多地方都落了灰,房間看起來被簡單整理過,但還是一團亂,地面上到處都是污漬,床上的被子散發着腐舊的味道,廚房案板上的菜已經發黴,看起來很久都沒人用過了。
只簡單環視一圈,裴雁來就決定帶徐露言離開。
這裏完全不能住人。
但徐露言卻不願意,她仰頭問裴雁來,帶着哭腔的聲音問道:“哥哥,媽媽什麽時候回家啊?”
裴雁來略過這個問題,對她說:“跟我去其他地方。”
徐露言用力搖頭,柔弱的臉上難得的倔強,“我不去,我要等媽媽回家。”
“哥哥,你也回家,和我一起去找媽媽,讓她回來好不好?”
裴雁來沉默,他對秦虹和這裏的一切既有怨也有恨,原本在他從深水巷離開後,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應該和他無關了。
在深水巷生活的十七年是一段陳舊腐朽的人生,抛開這段過去,他才能夠迎來新生。
他本來就不屬于這裏,是秦虹犯的錯誤把他拽進了這裏,錯誤修正,他也要回到屬于他的世界。
可是現在秦虹進了監獄,孤身一人的徐露言絆住了他的腳步,他無法做到完全的丢棄。
徐露言抓着裴雁來的手,哀求道:“哥哥,我想要媽媽,你讓她回來行不行……”
抓着裴雁來的這只小手是一道無法割舍的枷鎖,讓他痛苦,也讓他柔軟。
“我……”他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
他還沒有成年,就要為另一個更小的孩子擔負起沉重的人生。
裴月還側頭,看到了他眼底難得流露出的茫然與脆弱。
她彎腰,對徐露言說:“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想這麽多好不好?先跟我們走。”
徐露言卻不敢看她,只一個勁抓住裴雁來的手,往他身後躲。
裴雁來回過神,重新将徐露言抱起來,冷聲說:“先跟我走。”
“不,我不走。”徐露言見他要走,急得大喊大哭,“哥哥,我不走,你也別走,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們了,我不走,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我答應你。”裴雁來突然說。
冷淡的音調,聲量不大,卻讓徐露言停止了哭泣。
徐露言漲紅着一張臉,頭發被眼淚打濕成一绺一绺,眼睛睜大,看向裴雁來的臉上有着懷疑。
裴月還也看向他,眼神複雜。
“別哭了。”裴雁來為她抹掉眼淚,做下保證,“她很快就能回來。”
離開前,裴雁來把身上的銀行卡和手機給了陳星,“拿着,有事給我打電話。”
陳星看着眼前的銀行卡和新手機,擺了擺手,“不了吧,雁哥,我不要這些,你別給我。”
經過了這麽一遭,裴雁來現在完全沒有了耐心,他把手裏的兩樣東西直接塞到陳星懷裏,聲音很冷,“拿着,別廢話。”
陳星沒法,只能接着。
他看向裴雁來,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問題,“雁哥,那你以後還回來嗎?”
裴雁來沉默,然後給出了一個不确定的答案,“不知道。”
裴月還以為無論裴雁來做什麽事情,莫眠和裴千廷都會接受,甚至是縱容。
然而,今晚的莫眠卻罕見地冷了臉色。
從看見裴雁來,再到注意到徐露言,裴月還明顯察覺到了莫眠的變化。整個人從平日的溫柔變得淩厲,顯現出了清冷的攻擊性。
讓人把徐露言帶回客房後,莫眠問裴雁來:“為什麽還要回去那個地方?”
裴雁來的側臉上貼着明顯的白色紗布,脖子上也有紅腫的痕跡,但莫眠此刻完全将它們忽略,厲聲質問裴雁來:“他們不是你真正的親人,為什麽還要和他們糾纏不清?”
她的聲音氣憤,也帶着不被人知曉的慌亂無措。
她不明白裴雁來為什麽不能直接利落地斬斷過去,從此一心一意生活在這個家裏。
裴雁來看着她的表情,眉頭皺起,不明白她為什麽反應這麽大。
“阿言還小,一個人住在家裏我不放心,我只是把她帶回來住一晚。”
莫眠搖頭,狠下心道:“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和他們來往。”
這樣的态度出乎了裴雁來的意料,他不理解,“為什麽?您想讓我丢掉阿言嗎?她是我妹妹。”
“你的妹妹只有月牙一個。”莫眠截斷他的話,冷聲說。
“她不是。”裴雁來否認,眼神微動,“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既沒有血緣上的聯系,也沒有十多年的陪伴相處,算哪門子的妹妹。
在身世揭曉之前,他們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裴月還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喉嚨微癢,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莫眠震驚地看着他。
她還以為裴雁來已經在接受這個家,然而,他現在這句話,完全打碎了她的幻想。
裴雁來沉聲說:“您不能否定我過去十七年的人生。”
他們不能簡單地将那十七年一筆勾銷,以為把他接回裴家,就可以将他的從前完全抹去。
那些都是他活過的痕跡。
莫眠眼裏的哀痛大過驚訝,久久不能言語。
半晌後,她輕聲問:“你在怪我嗎?”
裴雁來看着她的眼淚,想說他沒有責怪,但動了動嘴唇卻沒有開口。
他避開了莫眠的眼神。
“你應該怪我。”莫眠喃喃,語氣輕若無聲。
裴雁來提出要求:“我想讓您撤銷對秦虹的控告,放她出來。”
莫眠擦掉眼淚,拒絕了他:“不可能。”
裴雁來還想再說話,但莫眠卻吸了口氣,轉頭不看他。
勉強維持着鎮定,她說道:“時間太晚了,你們先去休息,明天把那個孩子送走,我不想在家裏看到她。”
裴月還不知道怎麽回到了房間,坐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明明不是她和媽媽吵架,但她的心卻仍像被一塊巨石壓住,壓得太緊太實,讓她喘不過一絲氣。
他們吵架的時候,沒有責怪她,可是這種不責怪更讓她難受。
天花板上的白光照在她的眼睛裏,她沒忍住,又掉了眼淚。
從一開始的慶幸,到之後的愧疚,再到現在深重的壓力,她快要被這種因為身份錯位帶來的重擔擊碎。
無法自處,難以自處。
擡起胳膊擦掉眼淚,她才發現手上還攥着給裴雁來的消腫藥膏。
眼神一時怔然。
敲響對面的房門,卻很久都沒人來開門。
裴月還不知道是該轉身離開還是站在原地繼續再敲。
躊躇,猶豫,遲疑,這種種情緒蔓延的片刻,便讓她錯過了最佳逃脫的時機。
“你在幹什麽?”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冷的,帶了點淡淡的倦意。
裴月還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轉過身去,就撞上了對方漠然的幽深眼眸。
是該怪命運無常的錯亂,還是人力攪動的微瀾。
腦子裏渾渾噩噩,裴月還半天說不出話。
裴雁來皺眉,聲音更加冷,也更加不耐煩,“傻了?”
裴月還搖頭,将手裏的藥膏遞給他,“脖子和手上記得抹藥。”
裴雁來看着那盒藥膏,又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藥膏,然後開門走進房間。關門的時候裴月還仍舊站在外面,看起來不準備離開。
“還有事?”
裴月還搖頭,又很快點頭。
裴雁來的眼神充滿了厭煩和嫌棄。
“有事。”見他不耐煩,裴月還立即開口,又問:“我能進去你房間說嗎?”
裴雁來斜了她一眼,語氣微諷:“不怕挨揍了?”
裴月還看着他,眼神認真,指着他的脖子,“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的。”
裴雁來嘴角諷刺的笑意僵住,然後轉身往裏走,丢下一句,“與你無關。”
裴月還走進房間,将房門輕輕掩上,裴雁來坐在床頭,餘光掃到她的動作,沒說什麽話。
仰靠在床頭,裴雁來覺得頭又開始疼了,閉上眼睛,卻很久沒有聽見裴月還的聲音。
“你要是不說就滾出去。”他現在沒有耐性跟她耗。
裴月還看着他,定了定神,問道:“你準備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你答應你,妹妹。”裴月還說到這裏頓了下,繼續道,“你答應會讓她媽媽回家,你準備怎麽做?媽媽剛才不同意你的要求。”
裴雁來聽到她的話,閉着眼睛,笑了一下,聲音懶散:“她媽媽,不也是你媽?”
寒意爬滿了脊背,裴月還臉色白了幾分,她說:“我知道。”
她知道那個女孩才是她的親生妹妹,關在監獄裏的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
裴雁來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她,她站在門口,陷在一片昏暗的陰影裏。裴雁來看不清她的神色。
收起唇角嘲弄的笑意,裴雁來問:“你想要我怎麽做?”
裴月還搖頭,左手握住右手腕,輕聲說:“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該如何破解這個難題,沒有線索,沒有出口。
裴雁來唇角掀起,想要笑一下,卻最終未能成功。他轉開眼神,看向窗外的夜色,別墅的燈光還亮着,映在窗外,光影模糊。
兩個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雙雙沉默。
過了很久,裴月還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們兩個拿回屬于自己的身份,回到各自的位置,這件意外事故才算是徹底結束。”
裴雁來眼神微怔,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卻沒有回頭。
“因為被調換,造成身份的錯位,所以連帶着這個身份帶來的一系列感情和歸屬都變得複雜。明明我不是始作俑者,卻也無法在你面前說我沒有一點錯,我也覺得很對不起你,搶占了你的位置,享受了你的人生,擁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是該向你說一聲抱歉,也應該對你有所虧欠,我也已經在想辦法去彌補你,可是……可是……”
她顫抖地說完這些話,嗓音哽咽,她把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積壓的情緒都在此刻傾倒。
她說:“可是……這一切都不是我造成的,沒有人跟我說過……說我不應該姓裴,沒有人跟我說過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也沒有人跟我說過……是我改變了……你的人生。”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爬滿了臉,裴月還說了最後一句話,她向他道歉。
“抱歉,我不是一個完美的行兇者。”
裴雁來的眼睛仍舊注視着窗外,夜風揚起,吹來一股涼意。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房門被拉開,緊接着又被合上。
輕輕地撞擊聲,讓裴雁來的心神跟着震顫,他的視線下移,看見她剛才帶來,被他随手扔在那裏的白色藥膏。
天色剛明,裴月還就睜開了眼睛。昨晚從裴雁來房間回來,她又哭了好久,現在眼睛腫得都快睜不開。
起床洗了把臉,裴月還看着鏡子裏的黑眼圈,臉色憔悴,眼神黯然。去衣帽間拿了一套衣服,她剛換好,就聽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啓動的聲音。
她的動作頓住,繼而匆匆跑向陽臺,卻只看到裴雁來在車裏一晃而逝的側臉。
現在才六點十分,他要去哪裏?
顧不上想那麽多,裴月還迅速跑下樓,但早已看不見車影。
焦急、慌亂、不知所措。
她忽然想到什麽,立即沖去客房,裏面空空如也,徐露言也已經不在了。
他們是一起離開的。
他要去幹什麽?還會回來嗎?還是說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因為媽媽不接受,所以他要自己去照顧徐露言。
裴月還的心髒莫名跳得很快,腦子裏一片空白。
恍惚間,她想到昨晚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迅速沖回房間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打了出去。
陳星接起電話時,還沒有睡醒,聲音沙啞。
“喂,你找雁哥嗎?他的手機送我了。”
裴月還攥緊手機,聲音盡量放松,“你好,我是裴月還,昨天下午我們見過面。”
陳星聽到對方的聲音,立刻清醒,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眼睛瞪大,輕咳一聲,“你有什麽事?”
指甲快要刺破皮膚,但裴月還的語氣仍然輕松,她說:“裴雁來讓我給他帶東西,但是說到一半通話就中斷了,我想他的手機應該沒電了。你知道他在哪裏嗎?他好像挺急的。”
陳星對她的話沒有絲毫懷疑,畢竟裴雁來剛剛才給他發了信息。
抓了抓頭發,他說:“雁哥早上要帶阿言去看守所找虹姨,要不然你把東西給我,我幫忙帶過去。”
“不用了,我怕來不及,你把看守所地址告訴我,我現在就給他送過去。”
裴月還咬着唇,等陳星說完後,迅速挂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