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色字頭上一把刀
何為太平盛世?
在黔州這麽個偏僻的地界兒上,平頭百姓們的心願很簡單:一年之中只要大部分時日不拾兵刃就是太平,一月之中總能得些總兵夫人的貼補恩惠就是盛世。
黔州刺史相對于總兵,更像是個擺設。
總兵夫人出身皇商世家,是個不差錢的主兒,時不時出資接濟貧民,更時常為黔州百姓尋樂子、謀福祉。
七夕佳節乃是總兵愛女生辰,總兵夫人每年就數此時最為高興,流水宴席時常由總兵府上延至黔州中心街道,徹夜燃盡煙火、點上數萬花燈,得了不少與民同樂的美名。
可惜總兵夫人抛頭露面數回,卻從不舍得将愛女示于人前,百姓印象中的這位千金,不過是個戴着幂籬的綽約人影。
付小姐憑空擔了不少貌寝有疾的揣測,心底對她娘這等闊綽手法很是不滿。一來太燒錢,二來自己實在無力配合她出演。
每每遮住相貌為人盛長壽面時,少不得聽幾句人醜心善的揶揄——須知付小姐對于今生酷似前世的容貌,可是十分滿意兼萬分得意的。
好在十三歲那年生辰,付小姐托了雲游的借口,總算躲過一回總兵夫人安排的愈演愈烈的生辰相親宴,尋了黔州幾多兒郎,讓她遠遠相看品評,勢要她看穿人心,日後莫要為人所騙。她不好表現得太聰明,實在疲于應付,只得借口雲游。
你以為她當真是在雲游?
其實那日麽,付小姐爬上黔州的城樓,邊喝個小酒邊欣賞焰火,邊不時向萬人簇擁、樂在其中的總兵夫人投去嫌棄的眼神。
付夫人的性子中,是有幾分俠氣的,這與她自幼熟讀各式民間雜談脫不了幹系。她那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論,慕容雲向來只有面上點頭笑笑、暗中嗤之以鼻的份。
天下人各有各的活法,何用你一廂情願地兼濟?
彼時一心鑽營保命的慕容雲,只覺着這想法天真得可笑。自然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是,與其兼濟遙不可及的天下人,何不先救一救近在咫尺的本王我。
作為男人,尋求女人庇護的心思能有,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何況本為單戀的郢江王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個底氣。
可如今見着這一番官民同樂之景,只覺前所未有的真實。全甄的想法或許并非一廂情願的癡人說夢,至少在黔州方寸之地,實現了她兼濟天下的一腔抱負,而黔州百姓的愛戴喜悅,也是出自真心。
黔州雖小,如她這般心懷百姓的胸襟,何處不可成其天下。
自嘆弗如。
付小姐于城樓最高處,點燃數十處煙火,而後尋了個僻靜虛掩的所在,蜷縮着喝悶酒。
至高之處,與天接壤,五光十色的盛景壯闊,模糊了天上人間的一線分明。
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雲繞绛臺。
照亮全城的歡欣雀躍,想來她會喜歡。
總兵夫人與全城百姓擡頭共賞城樓之上密密麻麻的煙花千樹,于那仿若流星墜落的通明夜晚,感受到了人世間最通澈不過的灼灼歡喜。
人間至樂至美,着緊的人都在,皇權富貴,也抵不過此刻心安,換不來此景充盈。
而那個沉迷皇權富貴無法自拔的人,用美酒灌下解藥在肚,可惜解藥痛達五髒六腑,比所中之毒還要歹毒。她痛得渾身發顫,眼前模糊,只能依稀分辨那人笑逐顏開的眉眼。
終是笑得自嘲。這麽些年了,她愁眉不展覺着憂心,她自得其樂又覺着刺心,她終究,還是自私得不希望她忘了自己。
即便時刻提醒自己一廂情願來得卑微,不可妄求哪怕一絲情意,可真到了為人取舍的境地,眼睜睜看着她步步迫近,仍然畏懼心驚,仍會肝腸寸斷。
我為你舍棄所有,連命都可以不要,竟只換來你決然相逼,可知只須你一個眼神,我便無有不應。我愛慘了你,卻因此慘敗,這事實如此殘忍,我卻不信也得信。
愛為執念,一廂情願有時更甚。多少人口中說着、心裏自欺,可世間終究沒有幾個傻子,只知付出不求回報之餘,面對摯愛之人的一再打擊,還能毫無怨尤、繼續自欺。
什麽雲淡風輕、默默守候,都是扯淡。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亦沒有白享的情意。付出更多的那一方所得甚微,難免懷恨在心,即使通透如活了兩世的付小姐,此時通紅雙目之中,也不知是恨她多些,還是恨自己多些。
情愛份上無聖人,更多的,是斤斤計較的小人。
疼痛深處,落入一個幹淨懷抱,于那鎮定心神的松竹香氣之中,渾忘了幾許愛恨妄念。
一是難得任性,一是難得溫柔。
付小姐閨名付雲七,付總兵于當年抓周宴上不輸不贏,到底拗不過全甄,由得夫人定了這麽個再淺顯不過的名字——慕容雲行七。
全甄将女兒養得容貌性情與舊情人別無二致,卻再難喚出一聲“七兒”,倒是付總兵喚得起勁,也不計較女兒如情敵一般不待見自己,只是有些擔心夫人愈發嚴重的癔症。
付小姐三歲懵懵懂懂行了拜師禮,此後四年再未見過段刺史。一文一武兩位先生代為教授課業,而他自己,除了送些書冊典籍,再沒盡到人師之責。八歲那年大病一場,好容易撿起了荒廢許久的功夫,便被趕來探病的段刺史試煉一番,呃,打了一頓。十歲的時候,知曉身世,段刺史贈短劍以為生賀。
而她用這把短劍,由段刺史引着,殺了此生第一人。
那日陽光明媚,一大一小換了粗衣麻服,在黔州街道上轉悠許久。付小姐懶懶攤開一掌,過濾着細碎日光,眼角餘光微掃,很快鎖定個不請自來的送命之人。
遂向段師父作出個“賣身葬父”的口型。
段刺史淡笑搖頭,負于身後的手還未及撫上她有些淩亂的雙鬟,便立時咳得直不起腰來,仿佛即刻就能咳死過去。付小姐不甘示弱擠出幾滴眼淚,忙将人扶到牆角坐下,哭嚎得愈發賣力。
“爹啊~你死了女兒可怎麽活喲!”
“爹啊~你死了女兒也沒錢下葬啊啊啊啊啊!”
“爹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呃~”
一面不忘應景地打個哭嗝,一面遞去個怎麽還不死的眼神。
成功吸引了不少圍觀群衆。
段師父啞然失笑,不知怎地覺着惬意。
沒有華貴的舞臺,沒有苛刻的觀衆,演的只是最平常不過的生老病死,向來精湛的演技也不知拙劣了多少。可就是這麽一場無利無弊的玩鬧,竟也生出些許隐秘的貪戀。
無所不能的段刺史,也是個沒有童年的孩子。
而另一個汲汲鑽營的人,正趴在他癱坐于地的身上哭得起勁,看似句句椎心泣血、仿佛下一刻就能追随他而去,實則将全身重量玩兒命往下壓,邊嚎邊狠狠捶打其胸口,生怕他死得慢些,放跑了獵物。
段師父終于在她慘絕人寰、鬼哭狼嚎的抽抽中,被打得胸口發悶、渾身脫力,氣得,呃不,咳得暈死過去。
當真是不負衆望、喜大普奔的結局。廢話,這爹不死,好戲還怎麽接下去。
一般這種時候,要麽是個玉樹臨風的富貴公子英雄救美,要麽是個肥頭腸腦的好色之徒辣手摧花。在付小姐看來,兩者并無區別。
謀色而已。
并且口味夠重的她,挑中的是後者。
黔州民風淳樸,亦不乏三兩惡霸,而圍觀群衆中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這個一臉橫肉的中年男子,卻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好色之徒。
一切只是因為,他是個和尚——黔州名寺方圓寺住持清嚴大師的大弟子、有望繼承住持之位的檢端。
據傳此人精通佛法,談經論道之間可見通天本領,雖奉佛法,卻時常效法道家為人蔔測命數,十算九準,頗得民望。事實上,這位檢端師傅的行徑,可一點也不端正。勾結官員巨賈,霸占貌美婦人,就連有些姿色的稚子,也是不分男女地狎|玩。可惜表面功夫做得充足,至今無人識破。
也不敢識破。
檢端一臉慈愛地摸摸女童的腦袋,半蹲着身子,一派悲天憫人之姿,嗓音裏縱|欲過度的頹靡卻怎麽也掩蓋不住。
“莫要哭了,貧僧替你安葬令尊可好?”
女童滿臉淚痕,一雙妙目流轉,卻是勾魂奪魄,直直望來的委屈心傷,不由勾起檢端許多不可描述的懷想。
剪水秋瞳,配上秀氣瓊鼻,點綴一枚櫻桃小口,鋪陳在絕色無瑕的雪白細膩畫卷之上,該是何等的鐘靈毓秀,鳳集鸾翔。山河萬裏,寸寸銷|魂,又如何品評得盡。
說是饕餮盛宴也不為過。
為了一嘗那幾能掐出水來的鮮嫩,遂将魚水之歡的地點拟在了一處荷花池旁。
當真是個格調極高的和尚。
色迷心竅的高僧難得露出呆愣模樣,險些維持不住普度衆生的形象,不由暗惱妖|精勾|人,目中的猥瑣垂涎卻愈發明顯。他輕嘆一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過溫言安撫了幾句,那女童眸中隐隐約約的魅|惑就漸而化為感激涕零的純然。須知娈|童之癖的起因,便是貪戀介于清純與妖媚之間、那一絲禁|忌般的致命快感。
檢端和尚借了悠悠衆口,輕易就哄得腹中饑餓的女童随他用飯。至于昏死過去的她爹麽,則喚來幾個跟班擡走,面上送去醫館救治,暗中不過搬得遠些。預料到她爹即将淪為輕拿重放的快遞一件,付小姐的良心一點都不痛,裝模作樣地哭幾聲,也就牽了好心師傅的手,一同往翅成樓的包廂而去。
可惜原本該成為他人魚翅盛宴的付小姐,非但沒能教屢戰屢勝的檢端和尚如願,反過來成了刀俎、烹了魚肉。檢端和尚還未從手心溫軟觸感中回味過來,就被人卸了整條胳膊,還未察覺一絲一毫疼痛,就被兜頭的迷魂藥粉澆了個不省人事。
付小姐淡定洗手、擦手,才算完成一整套行雲流水的動作。段刺史推門而入,見她正端坐桌前恭候,面容冷凝、不見慌亂,不由浮上分明的贊許神色,拍拍身上灰塵,也于對面坐下。
忽略身高差,對視冒火花。
終是段刺史敗下陣來,心下只覺幼稚好笑。她再如何天賦異禀,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自己如何逼視細瞧,也都是半真半假的懵懂樣子,藏着半絲半縷的桀骜狡黠,倒不如直接點。
“為何選他?”
“他為禍百姓。”
神色空洞,倒很有幾分為人棋子的自覺。
段刺史不上當:“為何不殺他?”
那雙眸中就閃過疑惑,正對上段師父略帶玩味的眼神,無知得不知懼怕:“有用。”
“此人對黔州官員商賈了如指掌,的确可堪利用。”段師父老生常談溫和若水,也沒漏掉她眼底一縷不耐。
“總兵雖不齒黔州大小污吏,卻不能握住把柄就殺,為免成為衆矢之的,勢必要容下這班蛀蟲。握人把柄固然好,就怕落個群起而攻之的下場。”
他以過來人的口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簡單來說,就是你不能因小失大,幫了總兵一時,害了總兵一世。他不慌不忙,如此篤定地跟個孩子講道理,料定她不會深思,料定她剛好聽得懂這一層。
付小姐表示不吃這個安利,面無表情道:“師父可以早點說。”
迷魂藥很貴的(O_O)。
她一臉肉痛凝視滿地藥粉的眼神出賣了心裏話,段刺史神色複雜,這貨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
試探還未說出口,就見她從袖中抽出短劍,幹脆利落地抹了倒地之人的脖頸,殺氣森然行至他身側,就着他衣袖擦幹淨了劍刃,而後又淡定地洗了一回手。
我是不是該感謝她不嫌我髒。素有潔癖的段刺史內心是崩潰的。
付小姐坐回對面,解釋得漫不經心:“你的劍,你來擦。”
段刺史就覺得今日好為人師的美好心情被破壞得一幹二淨,卻只得穩住全身叫嚣的雞皮疙瘩,把自己挖的坑填完。
“今日你有必殺此人之由。”
付小姐将虛心求教的死人臉進行到底。
“殺人為己。”
段刺史眼見那人眸中染上血色,透出幾許癫狂,終是老懷寬慰。那和尚神情猥|亵,她掩飾得再好,他也瞧得見她眉宇間的惡心。
付小姐靠在镂花窗邊,逗弄着池中探頭探腦的一朵含苞芙蕖,将晶瑩露珠顆顆剝下之餘,不得不暗嘆翅成樓臨池而建、巧用空間的精妙格局,摸摸眼角殘餘的血性,吃透了段師父同樣九曲回腸的心思。
行事不拘他人之意,殺人只圖心中快慰。
呵,不就是不想她這枚棋子,成了別人的麽。此外,檢端勾結官吏,顯是有些來歷,他哄她殺了,也未必不對他有利,她并非孩子,若非日後有所倚仗,怎會如此聽話?
疑心就此埋下。
實則段師父胸懷寬廣,想教的只有為帝為人不為己而已。
帝王心術,始此一課。
作者有話要說: 慕容雲不是聖人而是小人,何況感情之事,執迷在一個信字。
于他而言,信任可貴,堪比性命,全甄幾是他唯一全心信任之人,他不求同等情意相報,只求些微信任慰藉。
僅此而已。
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太大,心态難免失衡,結果便是,又愛又恨,愛恨不能。
若說全甄代表着溫暖關懷,那麽段師父就是鬥智鬥勇的良師益友。
兩人互相利用,看似戰線一致,實則付小姐潛龍在淵,矮了半截,算是為人棋子。
不過我們女主是要做皇帝的人,怎麽會怕一個權臣呢?
而這個權臣摸爬滾打多年,也是極為辣手的人物。
究竟是師徒還是更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