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諜中諜

最深沉的愛,就是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樣子。

—《烈女追男二三事》

總兵夫人試圖拿話本啓蒙她家那個不開竅的千金時,付小姐正于遍植含笑花的中庭,在自制的竈臺上,烹着一鍋賣相極佳的冰糖葫蘆。

聞言不由莞爾。

若活成了她的樣子,那就不用擔心,肯定能餓死。以她的廚藝和品味,根本做不了能吃的東西。

冰糖在熱水中漸漸熬化成稠狀,炸裂的氣泡彈出糖漿的甜美氣息,往糖漿中放入山楂、草莓、金橘等生果,均勻翻炒片刻就能裝盤。澆完糖漿,再撒上白芝麻提味。最後用薄荷葉點綴,春草的綠、夏荷的紅、秋葉的黃、冬雪的白便皆在這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飯後甜點之中。

江山萬裏,也只歷經四季。她這一盤紅果,囊括四季,江山半盞,玲珑剔透,用付夫人的話來說,算得上國色天香。

習慣了她娘赤果果調戲的付小姐,瞥見她大快朵頤的享受模樣,終是略略定心。

付夫人頗給面子地吃完了一整盤的零嘴兒,摸摸滾圓的肚子,托腮凝着滿院藏身于枝葉之下的香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個同樣不怎麽光明磊落的人。

不由嗤笑他那個表字,藏之。

分明是皎潔如月的品貌,偏偏時常自慚形穢;分明是重情重義的性情,卻生生壓抑得冷冷清清。

旁人藏污納垢,他偏藏匿真心。她至今不明白,一顆真心,他為什麽要藏,一句喜歡,為什麽怕說出口。

她不願擁有他,卻最終失去他,清風永失明月,懷抱再無殘雪。他死了,沒有如期歸來,這正是離別的意義,她與他,皆是天地蜉蝣,免不了生離死別,她早已習慣了生離,本以為情誼早逝,而死別依舊慘痛,慘痛得她無法掩飾,愧疚難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償還。

全甄執着一枝香花深嗅,仿佛能聽見空谷回響,感知那隔世悲涼。

身在地獄,心念天堂。

付小姐觀察她娘許久,終于在某個時刻當機立斷,一把奪過她手中躍躍欲試正往嘴裏塞的含笑花。

眼裏是兜不住的鄙夷。

含笑花的濃郁香氣,與全甄喜愛的蜜瓜如出一轍。撐成這樣還能臆想着吃下去,簡直是不可理喻。

僞吃貨自然不能理解真吃貨的執念——食之一字,情之一字,完全是一個道理。

上瘾。

要不古人怎麽說,食色性也。

本性難戒。

夜間父女倆暗搓搓就付夫人愈發嚴重的癔症及愈發刁鑽的胃口展開了深入讨論。

“你娘莫非是……”

“害喜!”付小姐腦洞大開。

她爹神色複雜搖搖頭,就有點相信段刺史所言愛女腦子進水的诋毀。

“七七啊,能不能長點兒心!”

你娘體寒多年,要有不早有了,還用養你這頭白眼兒狼?

付邃對着她一臉不信無奈扶額,語氣酸澀:“只怕還跟你七叔有關系。”

小姑娘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幾圈,滿目憐憫地拍拍她爹肩膀,傳遞着路漫漫其修遠兮的珍重之意。

付總兵仿佛感覺到了侮辱。

天下父親的形象本該高大如山,而他卻連個死了多年的情敵都搞不定。

其實在付小姐心裏,即便沒有前世那段,對着付總兵誇張到毫無美感的大智若愚,呃,還是傾向于把他診斷成逗逼。

實力逗逼的某人急得打轉,終于換了愛女一個刁鑽的主意。

“燒…燒燒燒…燒燒…燒房子!”付總兵舌頭打結,表示可怕。

付小姐與他分析了人性貪婪,失去才知珍惜,而失而複得的東西,最能教人死守不放。

即便不是什麽好東西。

聽到這話的付總兵敏銳地察覺到女兒心裏自己十分有限的地位,卻只得眼含熱淚地表示為父這點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氣魄還是有的。

希望還能挽救下形象(O_O)。

這日付小姐面無表情地陪同付夫人看完一天兩場的鍘美案,路過翅成樓又打包了一份付總兵愛吃的魚翅撈飯,才硬拉着在采芝齋門口怎麽也不肯走的她娘打道回府。

而付府的火早已燒完了。

付總兵包成了個木乃伊,卻還能忍着燒傷、拄着拐杖,行動自如地訓斥着跪滿前院的悉數仆從。好在他眼尖地發覺走在前面的付小姐時,相當麻溜兒地扔了拐杖、利索一跤假摔在地上就不肯起來。

同樣眼尖的付夫人:“……”

礙于外人面前,只得殷切小跑,眼含熱淚地噓寒問暖,疊聲安慰重傷在身的夫婿。

“哎呦喂!哪個天殺的把你烤成這樣的啊!”

“烤人幹吶!”

“你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叫我可怎麽活!”

哭功完美,業務熟練。

用力太猛的付總兵破綻得毫無破綻,卻還自鳴得意地窩在夫人懷裏作小鳥依人狀,對她難得如此緊張自己頗為受用。連哭成個淚人的付夫人瞪他那一眼,都只當成了她心疼自己氣急的表現。

全甄哭得一臉僵硬扶着癱在她身上的付邃坐回太師椅上,已是幾近虛脫,邊喘着粗氣邊還得端着她當家主母的威嚴。她指着燒成焦灰的前廳後院滿目狼藉,氣得渾身戰栗。

“你們誰來說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槍打出頭鳥,噤若寒蟬好。

最前頭跪着的宋管事,身為一府主事,只得将禍起東廚、且火勢洶湧救援不及的情狀事無巨細地道來。

卻恰好遺漏了火勢蔓延迅疾的原因——怕是清塵之水,皆換作了燈油。

宋管事誠惶誠恐,置于膝前的雙手卻分外沉穩,垂目不見神情,吐出句句推卸的唇角嘲諷依舊。

付小姐冷眼瞧着,不由微眯雙目。

這副表面屈就、內裏不屑的樣子,當真再熟悉不過。也對,她家這位管事,本就不是個沒有故事的同學。

宋管事名宋逍,舉手投足之間儀态萬方,倒也人如其名。可惜人在屋檐下,他馬屁拍得再巧妙,看在旁人眼裏,也是谄媚無疑。

籠中之鳥,局中之棋,談何逍遙。

即便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煞是楚楚可憐,幾乎要滿溢淚水,正一臉急切、字字肺腑地祈求付夫人的諒解,付小姐也完全提不起半分同情。

誰讓那人總是一副輸光家當的慘狀,而實際上富有不少教人眼紅的餘糧。

賤人就是矯情。

“打掃清塵者,囚之。東廚庖丁仆役,逐之。付府中人盡數排查,一經查證,送交黔州府定罪!”

付小姐閑閑倚靠在太師椅旁,與她爹相視一笑,對她娘雷厲風行的作派表示相當滿意。

各地總兵雖無擅用私刑之權,可為保一方安寧及身家性命,大抵各自都有對付府上細作的一套,否則任由小人窺伺,中傷陷害,又何以立威。

而宋管事身為細作頭子,又是雙面間諜,生存起來就不是艱難二字可以形容。

付小姐幸災樂禍的同時渾然忘了她自己的處境,也是恰如其分的不妙。人家雙面,而她為自己、為段氏、為梁帝,可是三面。

火燒付府,正是梁帝之命。只為借口府邸焚毀,邀總兵往燕京小住。

往年述職付總兵皆是稱病,故而這回付小姐幹脆安排他傷殘,順便拔除細作。她深有為人棋子的自覺,梁帝告知她計劃時,不忘細細闡明付夫人的手腕,必要借機清洗付府,恐怕不能善了,梁帝倒也爽快,道犧牲幾個卒子并不要緊,便讓她放手去做。她手上并沒梁帝的人可用,只能起到調虎離山的作用,她猜到梁帝會授意宋管事火燒付府,後者必然動用付府之人,就等着清除細作,大快人心。

卻只是個拖字訣罷了。總兵夫婦深知梁帝奪位真相,這教他如鲠在喉,加上全甄追憶故人,梁帝已然起疑,這鴻門之宴不得不赴。

如今驅逐細作不過小打小鬧,終究還沒到圖窮匕見的時候。

宋管事的卧房靠近主卧,燒得不能再住。有人不大放心,偏要再檢查一遍。

付小姐摸摸他書架上一排排只沾了些灰的醫術典籍,再看看其他七零八落、慘不忍睹的家具,一聲冷哼就沒忍住,看來這貨少不得要一起搬去城郊的別院暫居。

某只變色龍款款擺尾,笑得看似讨好谄媚。眼中一絲了然萬年不變,仿佛什麽陰謀詭計在他看來,皆是不能更清楚明白。

付小姐向來看不慣自作聰明之人,更看不慣比她還聰明之人,她時常被他似是看穿的嘲諷激得隐隐煩躁。

聰明人寬袍廣袖藍衣紋竹,一手置于腹前,一手閑垂身側,凝着付小姐于書架間一通亂翻,卻絲毫不惱。薄唇桃花樣色,勾出一抹溫潤調笑。

“七小姐,可翻完了?”

衆人皆恭恭敬敬稱一句付小姐,唯有宋逍仗着救命之恩,咬着個七字喚得不倫不類。仿佛知道些什麽,卻又不知道些什麽。

付小姐八歲那年的救治之恩,換了宋逍在付府的管事之位,而那時,他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他的患者,又是個出了名的刁蠻貨色。

她自幼打劫藥材的習慣未改,一年前又染上了翻人私物的壞毛病。

付小姐翻了近一年的醫書,愣是沒尋着想要的東西,就琢磨着能不能問出點什麽。

她眼神幽深得宋管事不由一哂,他笑意純良得教人想要蹂|躏。

某人爬下書架,頗為豪氣地抹了抹臉上的焦灰,不顧花臉可笑威懾些微,步步緊逼與人對視,卻躊躇再三吶是欲言又止。

“如果,我是說如果。”

宋管事眼角微挑,揶揄明顯。

“你喜歡上一個男子。”

宋管事羞澀垂眸,唇角微勾,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那你有沒有法子,把自己變成女子?”

好似過了一個世紀辣麽長的尴—尬。

就當神經病以為不會被理睬的時候,只見宋管事溫柔擡眼,眸色深深,戲谑嘲諷不減:“其一,我不喜男子;其二,世間并無陰陽颠倒之法。”

付小姐直接忽略了第一句中不一般的意味,對第二句表示深深懷疑:“吃哪兒還能補哪兒吶,真就沒有什麽邪功?”

求知若渴如付小姐,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宋管事只能另辟蹊徑,遂悠悠使出殺手锏:“你真正想問的,恰恰相反罷。”

付小姐的白眼裏寫着明晃晃的膚淺,卻又自以為高明地無恥承認:“我喜歡女子又如何。”

只換來宋管事攤攤手,嘆息得無奈、譏諷得嚣張,神色中五分調侃、三分得逞、一分憐憫,還有一分晦澀,“愛莫能助。”

而潛臺詞同樣晃眼: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世人判定一人是否聰明,大抵來源于僞裝得是否高明,且傾向于相信:口是心非,皮骨相違。說白了,一個人的內心與外表即使不是截然相反,也絕不完全相同。

付小姐自作聰明,用慌亂掩護真話,意圖教人覺着虛假。殊不知在熟悉她套路的人面前,是一種極天真的做法。

不可說。

作者有話要說:  人去方知情深,慕容雲的性子唯有一個“藏”字,但正如含笑花一般,香氣難藏,終究以死在全甄心裏留下印記。

全甄愛不愛他,有沒有一刻愛過他,都不要緊。

至少她明白他懂得他,也曾珍惜他,更是放不下他。

這便足矣。

一念執着緣起,萬般身不由己。

相守,本就比相愛難得。

宋逍宋管事,他的心高氣傲卻又身不由己與慕容雲如出一轍,相似之人總易相惜。

相惜,又賦予相守意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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