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情罵俏

付家城郊的別院毗鄰千畝良田、背靠果林數頃,除了山泉瀑布,更是擡眼可見迎風送爽的十裏荷塘。

閣樓上的茶室外單獨辟開一處觀景臺,靠着木質闌幹輕嗅風中黏着的草木澀味,胸臆深藏的遁世悠遠一經撩撥,自然就能沉浸在薄薄岚霭的幻境之中。

青山入畫,綠水迢迢,烹茶調笑,與子偕老。

當初買下院子就是為了享樂的付夫人,美其名曰體察民情,實則堅持了沒多久,就被原生态的蛇蟲鼠蟻吓回了城裏。總兵倒是真心喜歡農家的質樸和樂,拄着拐杖還悄悄兒蹦噠得歡實,完全沒瞧見他夫人一臉的低氣壓。

付小姐今日一道青椒土豆鮮口蘑,明日一道酥腰豆小白菜,還有羅勒葉豆腐燒杭茄、香酥珍珠菇、脆炒蓮藕丁數道花樣加持,她娘才臉色稍霁。總兵一日一頓滋補固元湯喝得飄飄欲仙,時常忘了包紮傷口,惹得夫人數頓埋怨,不時對着假到不能再假的傷口各種洩憤。

怨氣沖天的全甄很快吃膩了時蔬,對着鄰院探出牆頭的金黃枇杷垂涎欲滴。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一開始就不應該嫁過來,如果我沒有嫁過來,我也不會住到這破地方,如果我沒有住到荒郊野外,也不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付小姐:“……”

後山果林就有枇杷,可看樣子某人非要吃個現成。

總兵府的千金小姐,邊嘆着自己造了什麽孽,邊認命地跪坐在屋檐上,采完了手邊的,又隔着屋脊去夠裏面的,最後幹脆爬到院牆內側的瓦片上,進行收尾的掃蕩。

俗稱入室行竊。

勝利大逃亡之前,成功收獲了主人一聲輕笑。

戴着面紗有恃無恐的付小姐下意識護着籃子,還沒忘把最後一串扔進去,一副死也不放的臭不要臉,呃,大義凜然。

負手而立的紫衣男子好整以暇,擡眼望來揶揄滿滿。他邊笑邊拱拱手,高低的粗眉映襯着話中的興味:“這位姑娘,可是看上這枇杷?”

姑娘瞪眼表示廢話。

男子遂咧嘴笑得風流倜傥,目中閃爍着狡黠,指指滿籃的碩果似戲弄似刁難:“不知姑娘出價幾何?”他唇邊的調笑出賣了滿目的誠懇。

易容不錯易聲不行的付小姐只得悻悻道:“開價罷。”

有人就一本正經地獅子大開口:“一斤一兩黃金,你這至少五斤,我也不黑心,就收你三兩黃金罷。”言罷微微嘆氣、眼帶惋惜,仿佛作了多大的讓步,卻還保持着寬宏氣度。

姑娘氣憤此人比自己還不要臉之餘,悄悄藏好了眸中的一縷熟悉,隔着面紗摸摸鼻子,從袖中取出一錠金子,放在手心把玩,不時對着日頭輕彈兩聲,端的是個我有錢我怕誰的樣子。

灼目金光閃爍着底氣十足:“這麽多,夠不夠?”

不夠我就拿錢砸死你。

男子被話中羞辱意味激得瞪圓雙目,眉頭蹙起,鼻孔微張,胸口幾度起伏,端的又驚又氣,卻只得咬牙切齒地保持風度:“小姐當真闊綽!”

就沒見過這麽壕無人性的竊賊。

“我可沒說,我是小姐。”她目光深邃犀利,語聲涼意迥然,哪還有方才土財主炫富那般膚淺。

那人眼中劃過一絲精光,立時憨憨一笑化去尴尬,露出循循善誘的唇紅齒白。

“你若非富貴人家的小姐,難道還是富貴人家的小妾?

“歲數對不上罷。”他腦袋微微前傾,神色帶着玩笑般的促狹,全然一派不請自來的熟稔,語氣中自作聰明式的洋洋得意,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蠢一點。

付小姐笑意綽綽,連面紗也遮不盡嘲諷弧度,“聞聲斷年歲,閣下也是個人才。”

遂擲了那錠金子,挎着籃子揚長而去。

人才倒也不追,努努嘴不見懊惱只有興味,屈身拾起那錠金子掂了掂,凝着手上沾到的金漆笑得搖頭連連,唇角的哭笑不得卻不自覺化作三分激賞。

付家這位小姐,當真很有意思。

黔州領郡國八,而設府于樊陽郡,樊陽郡下無縣,郡守實為刺史耳目。總兵夫人頗得民望,自然為刺史顧雩所忌。總兵府起火,民間輿論甚嚣塵上,直指刺史意圖不軌。

全甄攜愛女閑逛鄉間集市時,聽了不少紛紛議論,心情愈發妙不可言,花錢愈發行雲流水。付小姐拎着一籃枇杷無語凝噎,除了深嘆某人令人發指的執念,自然也瞧清了挑擔賣枇杷小哥的臉。

昨日還是個富貴公子,今日就落魄到賣枇杷過活。

簡直侮辱付小姐的智商。

田隴上一對打得不可開交的年邁夫婦,破壞了總兵夫人視察民生的興致。頭發花白的老翁拎起老妪的襟口,直直将人摔進田地裏,不過是因為妻子一時熱心替鄰家老翁收了衣物,便疑心綠雲遮頂。

“你不就是看上那老東西幾畝地!”

“我呸!什麽東西!”

“要不是老東西托人情,他能比我先拿到地!”

邊罵邊憤憤踢着倒地不起、疼得蜷起身子的老妪。

全甄即刻拿出總兵夫人的威嚴,喝止了氣得發瘋的老翁,不僅命人送老妪就醫,還執意要将老翁送官懲處。吓得老翁慌忙跪下,渾身發抖再三哀求,支支吾吾只道再也不敢,渾濁雙目澄清着後怕連連,仿若官府是個有去無回的虎狼之地。

響應求情者衆。

“你方才說托人情?說不清楚我不放人。”

全甄輕描淡寫幾句話,卻将人逼到了死角,是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圍攏過來的不少百姓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知是誰起了頭道總兵夫人心系百姓,衆人遂心一橫,七嘴八舌地将數年來官府借故拖延交地期限的苦水吐了個幹淨。

均田制下,按人頭分配土地,部分田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後歸其所有。黔州府登記年限的賬冊貓膩頗多,遲遲不肯按常規年限将田地交還百姓,甚至巧立名目,收起了所謂監田稅,凡納稅者方可考慮轉讓地契。

不少年過五旬的田家至今未曾得其耕田,非但投奔無門,更怕為人滅口。

年年豐收而不得享,反要孝敬登記官吏;平日病痛不舍得求醫問藥,多年屋舍不敢添磚加瓦;日夜盯着蟲災苗疫盼着多些歲收,自然就疑心家中妻子紅杏出牆。

總兵夫人的臉色愈發難看,聽完最後一人的陳述後,取來紙筆将內情悉數記下,在場田家紛紛按下手印,遂成萬民請願之書。全甄于人群中神情激昂,誓要為百姓讨回公道。有人微微松氣,先前那個作天作地的付夫人,終是恢複了往日俠肝義膽的高大形象。

她看着她,有些悵惘,她的言語思想令她心馳神往,而她深陷鬼蜮,從未相配得上。

她配不上她,訴不了衷腸。

黔州府私收監田稅、延遲交接期限之事很快鬧得沸沸揚揚。黔州刺史推了樊陽郡守頂罪,孰料奉旨查案的錦衣衛頭目大有來頭,不懼威逼利誘,定要追查到底。

正是卧底鄉間賣枇杷的那位小哥,呃不,應是錦衣衛同知黎顯。還是西北軍都統黎惺之子,且與付小姐有着一紙婚約。

如今名正言順地常來別院叨擾的黎同知,俨然與付總兵一派翁婿和樂。

喝個茶、下個棋也能樂得合不攏嘴,也不知在樂什麽,一口一個世叔世侄忘年交哥倆好。

付小姐連白眼也懶得翻。

黎同知對他的這位未婚妻,從假裝初見的驚為天人,到漸漸熟絡的再三試探,态度可謂殷勤得過分。有人心知當日田間鬧事教他看出了破綻,反倒定下心來,有意無意地莫測高深。

沒有破綻才是最大的破綻。

“付小姐長得很像黎某一個故人。”黎同知托腮作花癡狀。

“不知黎同知有沒有為這位故人作幾首悼亡詩。”

您的好友話題終結者付小姐已上線。

黎同知笑得頗有幾分意料之中的得意,不時對着一把菜刀捋捋額前碎發,确保撩妹造型的完美無瑕。

您的好友臉比城牆厚黎同知同時上線。

“我總覺着從前見過付小姐。”

“有可能在前世。”

“你也覺得我們有累世緣分!”

付小姐不理某人張大嘴巴兩眼放光一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手下切菜的速度成倍遞增。

“你來尋仇的。”

悄無聲息切菜的付小姐毫無征兆地将菜刀狠狠嵌入砧板,話音剛落的一聲巨響激得黎同知握緊了手中菜刀,身子抖動着往後靠,瞪大雙眼秀口微張,滿是難以置信,輕拍小鹿亂撞的胸口,表示受到了驚吓。

持刀自衛外加裝出來的委屈駭然,萌蠢的模樣假到博不來半分憐愛。

付小姐拔出菜刀,行雲流水揮舞幾下,磨刀霍霍蓄勢待發,對着演技浮誇的黎同知笑得嘲諷深深。

“自作聰明。”

正中紅心。

話到這份上,黎同知只得吐出一口氣,放下賣萌的菜刀,收起浮誇的傻缺氣質,露出錦衣衛爪牙的陰沉犀利。

“你究竟是什麽人?”

“枇杷院落,并非你我初見。”

誠然并非初見,不過不該想起。

付小姐對着隐然冷怒、幾分狠戾的一對牛眼,不由想起宋管事那雙似笑非笑、純良無害的深目——同為錦衣衛,差距咋就這麽大。

她仍是故作高深:“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我總得知道是敵是友。”他眼中正氣戾氣瞧不分明,唯有執念深深直達眼底。

某人十分無奈,随手扔了菜刀,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仿若心底垂垂老矣的嘆息。

少年郎,就是愛鑽牛角尖。

須知沒有永遠的敵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宋管事顯然深谙此理。

她不由仿着宋管事的無謂神色,擦拭着刀刃語聲溫涼:“我說了,你信麽。”

那人就皺了眉目,浮上些許糾結,憤憤移開視線,眸中有什麽沉甸甸地往下墜,反複思索多時,答得頗為誠懇:“我不知道。”

“那不就結了。各司其職,各憑本事。”

黎同知猶不死心:“延期交田一案,可否告知立場。”

抑揚頓挫、擲地有聲、滿目誠摯。

付小姐就有些服他這勁頭,假話說得更加順溜:“于公于私,絕不包庇。”

天真如黎同知抱拳相謝,虛僞如付小姐還禮相別。

晚飯時付夫人吃着今日的紅燒鳝段,覺着格外肥美鮮嫩,遂向付小姐遞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付小姐笑得寵溺,又夾了一塊兒在她碗裏:“新打的烏蛇肉,可滋補了。”

付夫人還沒惡心到,一旁被留用飯的黎世侄就趕着投胎似的跑出去大吐特吐,手指急急摳入喉嚨,仿佛要将五髒六腑挖個幹淨。

總兵夫婦面面相觑,各懷鬼胎。

夫妻夜話,內容如下:

“黎顯這孩子,品性不錯。”

“女兒作弄他,他倒也不惱。”

“廢話,不然怎麽賴着咱們!居心叵測!”

付總兵捋捋胡須,只覺夫人目光短淺,聽不出他言下之意,所謂作弄,不就是打情罵俏嘛。

何況如今為敵,日後化敵為友,盡獲敵情,豈非更妙。于利用人的心思上,父女倆的腦回路又達成高度一致。

用人者,人恒用之。

付小姐為人棋子,賊膽包天擅動他人棋子,只因內心深處,并不怕被利用。她是死過一回的人,比任何人都享受絕處逢生。

她自以為沒什麽可輸。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第三位男主出現了!

撒花~鼓掌~

雖說黎顯黎同知可能是聰明人裏最不聰明最認死理的一個,但他這份傻氣勁兒,并非一文不值。

按照自己的準則行事,外人看來可笑天真,何嘗不是一種孤勇。

黎同知出身顯赫,有條件任性有資本堅持。

可付小姐不至于羨慕他的出身,只是羨慕他的灑脫自在罷了。

前世今生,付小姐既心高氣傲又妄自菲薄。

自認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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