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欲擒故縱

每個人心裏,大概都有一道白月光。

那月光點亮晦暗歲月,教人不知身在何方,卻甘心為之浮沉跌宕,結果淪為棋子,或更不幸,成了棋子手中的棋子。

均田一案,下獄的樊陽郡官吏之中,就有人因愛成癡。與皇商尹氏同姓,卻只是樊陽郡守手下一個小小的師爺,雖說深得重用,可實在沒得多少好處,還得陪着主子一道入獄,當真是有苦說不出。

樊陽郡守胡玼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一力承擔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的罪責,保住了上頭那位,卻少不得連累手下官吏一同治罪,自然包括他的得意門生尹況尹師爺。

主仆倆被分到一間牢房執手相看淚眼。

“小子,這回真要跟大人我同生共死了。”

尹師爺咧嘴哭得稀裏嘩啦,猶如死了爹娘,邊抹淚邊抽抽:“大…人吶~小的沒爹…呃…沒娘…呃…全都…仰仗…呃…大人您吶~”

“您說是哪個殺千刀的…非要弄死咱們哇!~”

“上頭哪位拿得不比咱們多啊!憑什麽一出事就得咱們頂缸哇!”

“咱們死得也忒窩囊了啊啊啊啊!~”

聲淚俱下,凄凄慘慘,眼皮張合着怨憤,委屈到生無可戀。

戀也沒用。

胡郡守心中的悲傷何嘗不是逆流成河,拍拍這後生戰栗的肩膀,試圖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解,顫抖的胡須平複着呼吸之間的恐懼:“莫怕…莫怕,十年後…也能…重抖擻。”語聲飄忽得自己都不信。

尹師爺每日三哭其墳,收效甚微,今日最後一頓也哭完了,見胡郡守好不容易有點松動,趕緊再接再厲。

遂撲到他幹爹懷裏,摟得死緊不肯撒手,也不管老人家險些喘不過氣來,嚎得愈發肝腸寸斷,仿佛明日就要問斬:“幹爹啊~咱們這回是真沒活路了啊!”

語氣中皆是天妒英才的義憤,狼爪狠拍胡郡守後背,眼淚鼻涕都擦在質感更好的衣料上。

“我還沒娶妻生子吶!”

“您還沒抱上外孫吶!”

“我是真怕死真不想死啊!”

“幹爹~~啊額啊額啊額啊啊啊~~”

胡郡守被拍得生疼也不覺着,一想到命不久矣也是老淚縱橫,父子倆哭成一團,直到衙役送飯來才不舍分開。

尹師爺死到臨頭還不忘讓給幹爹一個饅頭,直把胡郡守感動得把患難見真情五字哽咽在喉嚨口,腫成個桃子的雙目滿是真誠希冀,盯得胡郡守愈發心虛愧疚,趕緊轉頭默默吞下那個饅頭,生怕他反悔要回。

既然他如此有孝心,不妨帶到陰曹地府再盡孝,自己女兒年紀還小,又怎能帶得。外孫是指不上了,就是不知刺史大人能否信守承諾。

尹況摸摸肚子,對着一唱三嘆的某人,打出一個長長的飽嗝。他笑他上司,分明貪生怕死,卻還虛僞做作,當真教人作嘔。他噗地一聲吐出口中剔牙的幹草,終是露出毫不掩飾的鄙薄。

靠在牆角的頹唐,遮不住勝券在握的一絲精光。

今夜做個好夢,明朝香車美人,錦繡前程。

全甄白日為民請命,保護人證、制造輿論、尋訪證物、擊鼓鳴冤忙個不停,而有人夜間潛入深山,操練黔州數萬精兵。

重巒疊嶂不語,智障自彈自唱:“這是為父為你打下的江山!”

付小姐:“……”此人多半有病。

“話說案子真就交給你娘了?”

付小姐笑意詭谲:“怎麽可能。”

付總兵頓生知己之感。對付全甄那個急公好義不聽勸的性子,父女倆不約而同選擇暗渡陳倉。殊不知權宜之計,不治根本,早晚壞事。

窸窸窣窣的聲響驚醒了尹師爺不知天上人間的美夢,僅是閃過的一道黑影就吓得他緊緊貼在牆上不敢動彈。閉着眼睛在生死邊緣數着數,數到牢中再無第三人,這才大着膽子查看一開始就沒聲兒的胡郡守。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未過去,便陷入另一場刀光未見的殺局。

胡玼七竅流血,黑影無處可尋,門鎖完好如新。

人在牢中坐,禍從天上來。

尹況跌坐牆角,雙手抱頭,心跳如鼓,不住将眼角狠狠往上提,壓制着全身每個毛孔的涼意,發際仍浸出大滴大滴的汗來,他慌忙連啃帶咬将衣角縫的紙條取出,赤紅雙目唯見七字。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口中念念有詞不停咀嚼,驚恐絕望卻無半分消減,且不論那人殺人滅口的作派,即便供出來也難以脫罪。

什麽破妙計!分明在玩兒我!

這是要出人命啊。

胡郡守于獄中身亡、疑為師爺毒殺的消息傳來,某人只是微眯雙目,眸中寫意如許,竟也不急。而急躁的黎同知正撸起袖子,抽起鞭子,嚴刑審問嫌犯尹況。

“門鎖未動,毒|藥在你床鋪之下,證據确鑿,何必掙紮?”

“說出幕後指使,饒你不死。”

渾身是血、眼神潰散的尹況,明白死期将至,此刻再無半分平日軟骨頭的窩囊。梗直脖子捕捉日光的那幾眼,雖在拼命掙紮之間,卻仍可見幾分視死如歸的悲涼。

“黎大人,我就問您,世上有如此明顯的謀殺嗎!啊!”

血沫飛濺,塵埃四起,鑄就被死亡激起血性的不屈魂魄。

陷害痕跡如此明顯,黎顯何嘗不知,可未必就不是對方故布迷陣之舉——假作真時真亦假。

黎同知的心思,有人把握得極為準确。

“我都是要死的人,哪還有心思殺一個必死之人!”

“你怕胡郡守臨死反口,抱定必死之心殺他滅口。”

尹況斜眼怒瞪過去,咬牙切齒好似冤比天大,卻又無從解釋,義憤填膺,神色孤絕,憋屈得渾身顫抖,絕望得血淚混流,幾是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黎同知察覺不對時,他已咬了一半的舌頭。

立時卸了他下巴,才保住了另一半。将失血過多的犯人送醫後,沖着桌椅板凳一通撒氣,等到鎮定下來,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判斷有誤。

此人既然心存死志,何必臨死還費力解釋,這般無奈決絕,倒像是自己屈打成招,而他以死明志。

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付總兵午後剛用完了紅棗銀耳羹,又與千金一道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吹風納涼嗑瓜子。無良父女品鑒着付夫人烈日下奔波的種種辛勞,對比自己舒适到飛起的惬意,竟是不約而同地一通嘲笑。

付總兵吐了一地瓜子殼狀的瓜子殼,十分滿意地挑挑眉,作餍足狀拍拍形狀一致的肚腩,與猶在奮戰的付小姐侃起了家常。

“殺人者可有眉目?”

“目前還沒有,總和方圓寺脫不了幹系。”

“尹況這小子靠得住嗎?”

付小姐心比炭黑:“看他造化。”

活不下來,便不配為棋,也省得除去。至于幕後之人,動起來就行。

黎同知近日愁得生了一嘴兒的泡,吃個飯都能疼得龇牙咧嘴,剛排隊等到黔州有名的泉水湯飯準備治治潰瘍,便聽聞嫌犯醒來、還吵着要上吊自殺的噩耗,他雖大為頭疼,卻仍樂颠颠地丢下熱氣騰騰的美食,急趕慢趕回去伺候那位爺。

某位過了絕處、已然逢生的爺,毫不客氣享用了飯後點心在內的一頓飽餐,用着銀制的剔牙,翹着二郎腿,一副小人得志的張狂模樣。

黎同知這下百分之百地确定,此人絕非死士——這貨丢盡了先前豪氣幹雲慨然赴死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臉面。

黎同知剛剛坐下,某人就勾搭過來稱兄道弟,神情閑适,作派微醺。

“兄弟我跟你說,論逼供你比我強,但論查案,哥哥我可是這個。”

黎同知對着一根豎起的大拇指無語凝噎。

“哥哥十歲入黔州府,幹了這麽多年師爺,什麽謀殺案沒見過。就這案子,你不就是看陷害得太明顯,反而覺得不是陷害嘛。”

“那你怎麽就不想想,反正我都得死,幹脆殺了他不就完了,何必做個被人陷害的局,難道我還指着出去啊?”

“要說你們這些人勾心鬥角久了,這腦子容易把事情想複雜了。這事兒其實相當簡單。”

“牢裏有眼線這你知道罷,眼看老東西越來越怕死,就派人滅口,為了不留痕跡,順手把這鍋扣我頭上了,反正我得死,一點兒不浪費。”強詞奪理得竟也有幾分道理,黎顯不由高看此人幾分,亦是搭上他肩膀,口吻親切熟稔,不似逼問。

“那你倒說說,兇手是何人?”

得意忘形的尹師爺眯起眼中輕蔑,一副勞資就是你祖師爺的架勢,好在黎同知不以為忤,只對答案感興趣。

“別的我不知道,可有一點。”

某人故弄玄虛,帥過一秒才肯繼續。

“此人極為了解黎同知你,定是你們一個圈子勾心鬥角的人。”

“再加上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說不定就是你們錦衣衛的人。”

“且身在黔州,啧啧,黎大人你怕是要後院起火啊。”

那矯揉造作的小人神色,看得黎顯一陣惡心,眉頭蹙起明顯抗拒之餘,暗嘆此人的推測不無道理。

不,怕是完全正确。

黔州的錦衣衛不少,可深知他性子、且有機會接觸上層官員者,卻實在不多。

可千萬不要是那人。

付小姐在一片漆黑的內室侯了許久,終于等到了推門回房的宋管事。

霎時亮起一燈如豆,映出灼灼紅顏如鬼。

她語聲冷極,“近日忙得很吶。”

他閉口不言,暫且沒摸清對方路數,此刻陰風陣陣,吹不滅詭異燃燈,他腦中浮浮沉沉,抓不住萬緒一瞬。

她懶懶一笑,将那盞風中款擺久久不滅的燈火遞過,“方圓寺清嚴大師有個打坐燃燈的神技,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眸中狡黠嘲諷甚濃,偏偏笑意溫柔,襯着如畫眉目,竟教人生不出半分厭惡。初夏時節,蛙聲一片,他初時未知的煩躁,終成此刻圖窮匕見的懊惱。

黑暗中他閉了閉眼,微微逸出一聲嘆息,她瞧不清那刻骨憾意,只當他純粹抒發一下悵惘,博人幾分可憐而已。

他拂袖随意坐在她身側,自顧斟茶,飲盡火焰灼目的微涼,他擡眼望她,眼中的慌亂來去無痕,猶是高高在上的萬事盡掌。

“有何指教?”嗓音清朗,比月色分明。

付小姐聞言不語,只百無聊賴地撥弄那一盞燈火,忽地伸手就要生生掐滅火苗,不妨被人捉住指節,他力度極大,幾乎折斷了手指,她呼痛一聲,他仍緊緊攥着不放。

她定定瞧他目中惶急,眸中興味愈濃:“想不到還有你治不了的毒。”

宋逍聞此謬贊,唇邊假笑就挂上生硬的自得,嘲諷之語也信手拈來:“命只有一條,幾時丢了也就沒了。”他滿目溫良,仿若苦口婆心的兄長。

他們雙手交握,卻是棋逢對手,他滿目戲谑,掩蓋此刻圖窮匕見的苦澀。他們終要敵對,這在意料之中,卻總嫌來得太快,他沒資格遺憾,也不必傷感,心中的傷痛可以騙過自己,而喉頭溢出的苦澀,帶點血腥氣味,霸道地充斥着他的口腔,卻不能更加直觀。

“我聽聞以毒傳薪,乃是犬戎的一種秘術。燈芯所需的幾味珍稀藥材,你這裏都有。”

“清嚴大師恐怕不是什麽活佛,而是犬戎餘孽罷。”

她一句比一句狠,宋逍靜靜聽着,握拳輕叩桌面,神色無悲無喜,只等“通敵叛國”四字判決,然後就能與之決一生死,她卻話鋒一轉,打起了人情牌。

“你通敵不通敵,着實與我沒什麽幹系。只是你我向來相互利用,如今這狼狽為奸,應可更為牢靠。”

他聽出她狡猾打算,更聽出她通透心肝,不由低頭一笑,眼中浮上幾縷活色,調侃中不失激賞,戲谑中隐約寵溺。

“一言為定。”

活色中寸寸灰燼猶在,縷縷懷疑繞上清明雙目,只化為雲淡風輕的嘲諷,嘲諷深處的幾許不舍幾許遺憾,随着那搖曳燭火,明暗交織起來。

風聲愈緊,吹皺一盞茶涼,這是他們終要面對的立場,敵對二字,不過生死,簡單如斯,唯有此刻共賞月色 ,須臾之間的執手,是利益使然,便難分純粹的敵友,如入一場幻夢,她暗自盤算,他卻妄想着地老天荒。

有些愛,太荒涼。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一廂情願,真的是很絕望

即便坐擁天下,也握不住一人真心

可還忍不住去努力

可惜有人看得透徹,就不願意強求

倒不是愛得不深,只是看得到結局,不想為人厭棄

一個人的故事,不算愛情,卻足夠成詩

因愛生憂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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