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死相對

鴻香樓近日排的一出皮影戲頗為出彩,講的是癡情書生為心上人之父頂罪入獄的一段轶事。南腔融合北曲,配以江南絲竹,既不失明快節奏,又兼具水鄉韻味。唱詞道白皆是黔州方言,情意服帖骨髓,字句動人心弦。

雕花剪紙的皮影,連腰間配飾也描繪得細致分明,濃墨重彩,一紙白屏,刻畫出朦胧倩影,翻覆出浪蕩愁情。春柳桃枝,灼灼相親,女旦綠衫花袍,男旦素衣白裳,唱喏間若即若離,時遠時近,挑逗着彼此的衷腸,撩撥着看客的春心。

“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滿面,俊俏非凡。”

“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麽樣的錯誤。”

“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小船,堵上了我的去路。你看這窄窄的洞橋,只容得下一人歸途,你卻非讓這搖船的舟子,濺起我滿身髒污。怎麽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錯誤呢。”

“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烏發,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苦海無邊,只是漆黑一片。”

階下之囚尹況咀嚼着詞中幽情,放任自己沉溺在為愛癡狂的心境,仿若當真與郡守未出閣的千金,有些不可說的往來緣因。

黎同知對他頗為賞識,倒不僅僅因了這指桑罵槐的絕妙點子,更沖着尹師爺戴罪立功的乖覺,不過點撥幾句,就甘願為餌。

胡郡守精明得很,一家老小早已不知去向,唯一與之關聯的,就剩知情不多的尹師爺。憑着他與胡家非同一般的關系,未必不能引得幕後之人為求穩妥,再次殺人滅口。

唱的是空城計,還是笑藏刀,都不要緊,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尹師爺每日一品酸詞,三哭天地不仁,于城郊一處雅致別院中,享受着三餐溫飽、賞花采草的囚徒人生。

如果成了砧板上的肉,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得舒服一點。

他有錦衣衛保護着,倒也不怎麽擔心,夜夜發一身冷汗,也算活骨舒筋。

黎顯近日出沒縣衙辦案洗冤,端的是神清氣爽、鬥志昂揚,與顧雩周旋之際,口風也有些松動。黎同知一口一個世叔喚得親熱,顧刺史一口一個賢侄回得心虛。

胡玼妻女不知去向,這個尹況身為親信,說不定也知道些什麽。如今這明晃晃的一出戲,看着像是誘餌,實則反是保護,遑論黎顯不再強硬的态度,倒有幾分笑裏藏刀的意味,思及此,顧刺史終是給方圓寺遞了消息。

黎同知排兵布陣、大撒其網,未等來大魚,倒等來個稀客。付小姐一襲素衫款款而來,大剌剌坐于中庭臨風喝茶,絲毫不知避嫌。

真把自個兒當門神了。

深知此女不簡單的黎同知,勉強維持着憐香惜玉的風度,踱步時的急切煩躁、不時嫌棄的幾眼怒瞪,還是出賣了再明顯不過的懷疑。他只忍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要趕人:“是非之地,還請速離。”

付小姐不由好笑:“你怎知我不是自投羅網?”

某人雙手撐于石桌上,傾身把一張臭臉湊過去,眉頭緊鎖、滿目陰鸷地逼視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警告與唾沫齊飛,肅殺共赤目一色。

“我再說一遍,請速離。”

“捉一百條死魚,也不如放一條活魚。”

“黎大人,是不是這麽個理?”

某人放下茶盞,垂眸輕敲杯沿,于朗朗乾坤之下,只洩出絲縷的陰險狡猾。

黎同知微微仰頭,斜斜望去的眼中既有疑惑又藏了然,語氣卻不複先前嚴肅,粗眉錯開高低、挑起興味,唇角咧開些許狡黠,險些笑出聲來。

“你什麽意思?”

付小姐聽出話中調侃,便不再言語。喝完第二盞茶,斂斂衣袖就要起身告辭,臨走時不忘戴上她那面紗,仿佛當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女子。

南房傳出的一陣刀劍脆響,攔住了黎同知相送一二的步伐。付小姐步下一頓,隔着面紗摸摸鼻梁,露出一個詭谲的笑意。

這廂尹況眼見十數個錦衣衛被一一殺盡,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只得緊緊握着喉嚨壓下窒息,一邊回頭察看一邊瘋狂逃竄。

黎顯趕到之時,尹況已被人用劍抵着脖子,雙手捉住滴血劍刃,顫抖着推拒求饒。那副奴顏婢膝的畏死模樣,自然也落入了房頂上觀戰的付小姐眼裏。

“好漢饒命啊!小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劍入皮肉的刺痛很快加劇了對死亡的畏懼,尹師爺自然而然就語無倫次起來:“別…別別殺我!都是他們!他們讓我這麽幹的!”

黎同知你怎麽還不來救我!

刺客笑意愈深,劍刃抖動着又送進一分:“胡玼妻女現在何處?”

“小人只知胡小姐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這回答虛虛實實,很好,卻有些不妙。

黎顯拔劍刺去,劍光劃過刺客雙目,照亮一片熟悉的深海,雙劍相抵之時,似能聽見對方殺意決然的一聲嘆息。

劍尖上漬的,是黎氏獨有的奇毒尋芳。經過馴養的芳雀,總能尋到中毒者身上的奇香。

人質早被甩出老遠,刺客全力對敵,數次躲過蛇信般的劍尖,尋着招式間的破綻,以圖逃脫糾纏。

倒栽在地上的尹師爺捂住流血的脖子,喉頭一甜,心知被震出了內傷,又驚又怕又悔又恨,還未及向房頂上看戲的某人抱怨,就見那人飛身而下,加入如火如荼的戰局之中。

黎同知一柄長劍氣勢恢宏,付小姐一柄短劍靈活陰險,雙劍合璧,前後夾擊。一明一暗,一趕一接,雖是初次合作,倒也頗有默契,直打得那刺客後退連連,捂着胸口傷處滿目決絕。

付小姐愈戰愈勇,招招狠厲,顯是往死裏打,不顧黎同知再三的眼色提醒,一意孤行違背最初的約定。她間或與刺客四目相接,從彼此眼中讀到了不死不休之意,以及深藏眼底的些許惺惺相惜。

尹況說,胡小姐重病纏身,可惜來的這人,曾借故為她把脈,自然知曉所謂重病,不過是胡玼安排千金日後死遁的借口,遑論尹況談及心上人時,毫無半分眷戀神情,這些足以讓他明白,尹況不知內情,只是一個誘餌。

尹況這個誘餌,還有大用。為免這位洞察內情的聰明人通風報信,或是猜出更多,唯有除去。

她的殺招愈發狠辣,眸中再也沒有掙紮。

偏巧刺客那雙似笑非笑的深目,亦是透露出你死我活的暢快,短兵相接的時時刻刻,都未曾有過一絲留情。沉澱在嘲諷之下的憫念,全數化作棋逢對手的尊崇,只将三分執念顧惜,視作絕望毀滅,以免日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天涯客,各分散。既然注定敵對,也不必唏噓,沉默才是最高的嘆惋。

黎同知見二人纏鬥如絞緊之繩索、交頸之雙鴛,招招致命換得負傷累累,仍在生死殊鬥之間,卻來往得如同多年好友那般雲淡風輕,仿佛只是論劍切磋而已,竟一時竟不知幫誰是好。

付小姐得了個躊躇不前的豬隊友,也來不及後悔先前提醒,可一身素衣血色愈濃,還是起了貪生怕死之心。她心一橫佯裝不敵,被人擊落短劍,引得刺客一劍直刺她心口,才為身側的黎同知贏得了時機。

孰料刺客劍會拐彎,行至一半反刺破女子衣襟,挑起衣帶纏上劍身,用力一抽,就将猝不及防忙着整衣的付小姐,給勾到了懷裏。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的付小姐,成功在黎同知非禮勿視的側身回避下,成了第二位人質。

嗜血的長劍誓要割破狠心人的脖頸,方能不負它斬相思的美名。

衣衫不整的付小姐被人扣住腰際,力道控制得不輕不重,脖子上一道血痕不深不淺,剛好夠她眩暈得能看清刺客劍眉微挑的弧度。

那曾經是她最喜歡的一種眉——聚靈氣于慧峰,展舒悅于長尾,如寶劍寒鋒出峭,似彎月獨|裁一刀,有着獨屬少年的英姿飒爽,不失胸懷溝壑的沉穩大氣。

怕也是此人身上,最屬于他自己的東西。

是什麽呢?那種膜拜光明的感覺,只有同處黑暗的人方能懂得。

可惜為敵。

她唇角的血絲不斷滴在颌下的劍刃上,劍身微沉避開了些許,勉力站直身子,只依稀聽得兩人讨價還價之語,暗嘆幾句黎同知好騙,終是放任自己沉沉昏去。

她沒看見刺客最終将她扔給黎同知之時,神色中幾許古怪的糾纏。只怪黎同知此刻憐香惜玉之心太過,摟得太緊。

太酸。

付小姐這一身傷偷偷摸摸養了幾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偏生黎同知日日來叨擾,皆是抱怨她出手太狠,險些烤了活魚,且自己到底也沒能将尋芳給刺客下了。

某人面無表情,連白眼也懶得翻,黎同知總算是從那平淡如水的眼色中瞧見了明晃晃的鄙夷。

“沒有刺客,編個刺客不就行了。”

黎同知就覺着,她除了詭計多端,還挺瞧不起人。

說好了的佯攻放人,變成了往死裏整,最後雞飛蛋打,不輸不贏,難道就不打算給個解釋?真當自己是傻子?

何況那刺客如此熟悉,沒準兒她也認識。

付小姐對着黎同知一臉你不說清楚我今天就不走的無賴樣一笑置之,依舊諱莫如深,黎同知不免憶起她一身傷痕還不願倚靠他人的倔強,就有些不明白,她這麽個悶葫蘆的性子,怎麽配得上這副咄咄逼人的容貌。

她劍勢淩厲,殺氣凜然,渾然不似此刻抱着熱茶細品,呆呆愣愣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

大抵是累得過了。

智計過人,劍法高深,從容氣度斂于唯唯諾諾,不知是真懶散,還是假不争。

“時至今日你未曾表明身份。”

“為何幫我?”

付小姐就有些吃不消他這一來就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保持點神秘感不好嗎。索性借着胸腔的疼痛猛咳一番,咳得眼冒金星、滿目水色,試圖将此事揭過。

黎同知眼中精光更盛,調侃愈顯,見她表演得起勁,也不好打斷,只得握拳掩去唇邊笑意,從身後取出幾支山參欲行必殺之技。

唇角勾出幾絲魅惑,眉梢挑起回旋秋波,可惜這迷倒萬千少女的柔情款款,看在某人眼裏,就成了十足的不懷好意。付小姐接過山參細細嗅了嗅,又品了品些許根須,就差拿銀筷驗毒了,可眸中仍是有些猶疑。

黎同知深感挫敗,敢情自己還不如山參。

“真沒毒。”

一個搖頭擺尾得滿目真誠,一個點頭點得漫不經心。

黎同知雙手比劃個少年請說出你的理想的姿勢,邀請吃人嘴短的某人直抒胸臆。付小姐倒也上道,生嚼着幾縷根須,吐出幾句夢呓。

“什麽身份吶,大概是棋子。”

“居心不良,動機不純。”

黎同知只見那人随意壓下眸中悵然,又自言自語地确認:“嗯,能說的就這些。”

然後就丢下一臉懵逼的他走了,卻沒忘了山參。

對面那盞茶中漾出圈圈血絲,不知怎地心頭也跟着泛起陣陣漣漪。

這人,不曉得痛麽。

一瞬激賞,萬轉相思。

作者有話要說:  *注:皮影戲裏的唱詞改編自《大明宮詞》

刺客是誰,應該不難猜吧。

先前付小姐向宋管事示好,不過是為了今日借機“徇私”放走刺客鋪墊。

誰知宋管事還是太聰明,三兩下識破尹況的誘餌本質,發覺他根本不知內情、不足為慮。

為免這盤棋下不下去,只得殺了這個亦敵亦友的敵手。

兩人之間的殺招,都是真的。

畢竟再如何惺惺相惜,也不如自己的性命要緊。

可惜宋管事到最後也沒能下手,大概還是不忍。

執着随風,卻仍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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