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柔鄉

冷嘲熱諷,是付小姐與宋管事的日常交流方式,從前以吵鬧收場,如今以僵局作結。多年磨合下來,為着斡旋需要,也尋着個和緩的法子——吹笛。

雙笛合奏極考驗默契,好在倆貨都偏愛些傷情曲目,至少口味相投。

比如現下一曲《金枝怨》,原是深宮失寵嫔妃所作,卻不約而同地合了二人之意——一怨生離,二怨身不由己,三怨在劫難逃。

前奏纏綿悱恻,回溯已逝之情,幽怨中裹挾歡喜,難忘那段兩小無猜的回憶。轉而泣訴深宮步步艱險,吐出深深無奈喘息。女子由那富貴枝頭重重跌下,悵然若失,萬般凄涼之下卻只憶得起曾經幹淨溫暖的懷抱。可惜只得茍延殘喘,再也回不到過去。

宋管事化身深宮怨婦,奏其主韻,付小姐随其尾音,于天河中點綴星辰,附和出女子孑然身影、哀嘆私語。歡喜陣陣、嘆息沉沉皆随着她眸中感懷起起落落,仿若流星顆顆劃過,終是心願難成。

命運弄人。

兩人立于房頂瓦礫之上,夏夜星子閃爍,沉浸在各自思緒中,眼裏映出同樣風景,不肯洩露異樣柔情,夜風吹起衣袂,吹不散絲縷荒涼相纏。

不知吹了幾遍,宋管事終是放下玉笛,只負手凝那缺月彎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你我各為其主,日後不必再有往來。”

此人鬼話連篇,先時示以誠意,只為日後恰到好處地放水,到頭來不過是順藤摸瓜,以圖一網打盡,自始至終就沒想放過自己。

笑話,她憑什麽放過自己。

其實若非方圓寺裏通外國,大概某人也不會如此急切地除去。宋管事不好對付,棋差一招,為免正面沖突引人注目,只能退而求其次。

付小姐立于他身後,瞧不見那人眼底掙紮,只憑着對他口是心非的了解,對症下藥地相勸。

“方圓寺之事我可以替你瞞過,但黔州府的蛇蟲鼠蟻,不得不除。”

宋管事終是輕笑着轉過身來,額角一縷發絲漂浮着嘲弄,搖頭之際雙目皆是篤定的不信,夾雜着為人欺騙的憤恨,似還有些未曾出戲的哀怨。

付小姐就解釋得十分心虛,“你本就不信我,如何能怪我。”

“何況你我皆是重傷,也算扯平。”

有人就笑得渾身發顫,垂眸掩去漲紅的眼眶,薄唇難得張合着明顯的絕望,看得某人眸色深深,終是心生不忍。

不知是同病相憐,還是良心發現。

好不容易停了下來,只将玉笛露出的鋒刃指向這心狠手辣的無情人,神色決絕,諷意濃烈,雙目赤紅,桀骜取代純良,卻又夾雜些許恐為人窺伺的膽怯。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她看見對面那人滿目孤注一擲的狠戾,渾然不似多年前那個溫潤如玉的神醫。剝去勝券在握的僞裝,竟是與自己一般不知歸途的絕望。

她神色中不由帶上恍惚,腦中浮光掠影,最終停在他照料她的一幕。經年累月,她仍然記得他良藥苦口的叮囑,他們曾經也有幾分情誼,終究抵不過敵友之謬誤。

“你會嗎?”

宋逍對着那人似假還真的眷戀緬懷,望着她眸中實則卑微的自己,忽覺悲哀。

他悲哀地想,你對我止于憐憫,而我早已不是憐憫。

他一步步走向自作聰明的人,絕望而又頑強,戲谑而又孤寂,試圖從她眸中坦然尋出一絲疑慮,又怕見到疑慮将那可笑的情意揭穿,自此再也擡不起頭來。

四目相接,呼吸之間心思各異。有人終是俯下身去,觸及那一輪白玉耳垂,摘下一片枯葉,附耳一字一頓地吐出冷冷嘲諷:“我對你,毫無憐惜之意。”

黑白分明的深目,凍結着險些融化滴落的似水柔情,偏執交織絕望,如舍半顆心腸。

耳邊溫熱呼吸帶來的些許異樣,終是湮沒在他口不對心的嘲諷之中,薄唇許下涼薄的絕情話語,再也惹不起半分旖旎揣測。

黎同知以尹師爺為餌,于刺史府捉着了刺客,遂将數十日來明察暗訪的罪證整理成冊上報。聖旨一經下達,黔州府涉案的大小官員盡數伏法。

遭了二輪罪的尹師爺傷筋動骨、悔不當初,伏在床塌上怨聲載道:“騙子!都是騙子!一幫騙子!”

說好的論功行賞、高官厚祿呢!

黎同知向來公正,倒也沒忘為其請賞,梁帝未作他想,直接允了黎同知調尹師爺往刑部作個刑部司主事之請。得知升官消息的尹況立時覺着傷也不疼了,病也全好了,整日纏着處理後事的黎同知赴京就職,立志抱定大腿不放。

付小姐上達天聽的文書評價黎顯亦是十分中肯:錦衣衛同知黎顯,為人急公好義,不徇私情,行事不拘小節,頗有章法。

均田一案,以黔州府上下官員換血為代價,就此告破。

監田稅所得的大部分賄賂銀兩,皆已查清收繳,而數年來黔州府巧取豪奪的記在百姓名下的數十萬石糧食,卻随着黔州刺史顧雩的畏罪自殺,而不知去向。

完美主義如黎同知,特意請旨逗留一月,只為查清黔州府貪墨的糧食所在。

付小姐領了個監察協助之職,實則除了夜間練練兵,白日無非是炒炒菜、賞賞花,日子過得別提多逍遙。至于日日來叨擾的黎同知,自有同樣急公好義的付夫人去應付。

付總兵居安思危,想要主動出擊,可付小姐風雨不動安如山,就是個無為而治的姿态。

終是沒忍住:“七七啊,咱們是不是得跟段辜存通通氣啊。”

“什麽叫奇貨可居,什麽叫上趕着沒人要,這您比我清楚啊。”

“就說我娘死了那麽多年的老情人……”

付總兵趕在付小姐說出更多傷自尊的話前捂住了雙耳,總算是止住了她那張利嘴,卻沒逃過她戳人心境的結案陳詞。

“做人呢,最重要是有自知之明。”

“……”

為父的尊嚴在哪裏QAQ。

賴在鄉間不肯走的好處在于,付小姐十四歲的生辰宴上,再無舞文鬥墨的青年才俊。只是開了十數桌酒席,邀上鄰裏鄉親,雖是猶蒙着面紗,到底得了個廚藝頗好的美名。

當日恰逢秋社祭祀土神,白日宴請完鄉民,夜間自是入鄉随俗,付小姐頭戴木芙蓉結成的花環,不時辨認着每人頭上的各式鮮花,倒也得趣。

臨時搭起的一個戲臺上,少男少女喝得微醺,跟着簫鼓節拍,你追我趕鬥起舞來,時而争奇鬥豔、各顯神通,時而耳鬓厮磨、秋波暗送。稻草垛上窩着看熱鬧的小兒,不時盯着僅有的幾個秋千,摩拳擦掌想同大人們一較高下。

戲臺旁擺滿兜售牡蛎、青蟹、桂花酒、馄饨面等小食的攤位。總兵夫人貪心不足,各式各樣都要一嘗。

付小姐雖是不滿她爹硬帶上一個黎顯,見到全甄被麻婆豆腐辣得眼淚汪汪,心情再不好也終是笑得前仰後合,渾然不顧她娘遞來要她保持大家風範的警告眼色。

若不是顧及她容貌太打眼,全甄勢必也要逼她嘗嘗被辣得整個舌頭都得伸出來透氣的難受滋味兒。

歌舞之後則是一番新花樣。鄉民們搭唱雙簧,結尾留個有獎競猜的環節,猜對的相贈土産,猜錯的自罰銀兩。

壓軸時一對老夫婦的謎題難住了衆人。

“老頭子今歲有一甲。”

“老婆子今宵五十八。”

“青梅竹馬相識起,算到如今五十載。”

“少年時節成夫妻,我正十八好芳華。”

“敢問一衆好看客,恩愛年數有幾何?”

衆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團,指着滿頭鮮花的一對老不休議論紛紛,沒想到他們竟能将男女之情宣之于口,問出這等私密來。

有人就答了,應當是一輩子的恩愛,根本數不清多少年,還有人說是生生世世的天定姻緣,可惜這些調侃之語并不能教老夫婦滿意。等到有人根據他們相識歲月、結缡之期來推算,老夫婦卻仍笑笑表示不對。

蒙着面紗的女子若有所思,瞧着老夫婦的眼中笑意溫柔,不幸被人點中答題。

老妪只見那一雙露着的妙目流轉歡喜,便不由指了人出列,想來不會看錯。

“這位姑娘,可願一答?”

付小姐往前行了幾步,笑意淩駕于面紗之上。

“老伯的歲數加上婆婆的歲數,便是你們恩愛的年數。”

老妪雙手叉腰,與老翁對視一眼,皆是笑得前仰後合,就當衆人以為答錯之時,老翁親自将一籠的雞兔提上,捋捋白須欲再考這女娃一番。

“可能說出因由?”

付小姐想了想,嗓音便藏了一絲苦澀,卻更逸出一縷慰然。慕容雲沒有白死,好歹他們這輩子,也是一生一世了。

“大抵自相遇之時算起,此前抛擲光陰皆非虛晃,此後年年月月,恩愛成雙。”

老妪擊掌贊嘆之餘,不免好奇:“我看你年紀還小,怎就懂得這麽多?”

“誰教我爹娘,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恩愛夫妻。”

直把人群中相依相偎的總兵夫婦感動得淚眼汪汪。

付總兵更是不顧一旁黎世侄的驚悚眼神,直接以袖抹淚,邊抹邊感嘆自家千金如何如何善解人意見微知著明察秋毫雲雲。他竊喜不已,看來在女兒心裏自己至少是個模範夫婿,可若按自己的标準,以後她怕是難嫁了。

付總兵您真的想多了。

付小姐答對了題,卻嫌獎品累贅,再三婉拒,老妪卻只當她客氣,心裏更加喜歡,遂從籠中取出一只紫毛兔子,非要讓她收下,說是肉質滋補、皮毛難得。

付夫人見那兔子白胖可愛,急忙搶了過去,付小姐連白眼還來不及翻,就見大家風範的全甄一通客套後,死活不肯放下那只珍稀寵物。

她只得收下,料定全甄抱不了多久。

果然付夫人被夜風吹得腹中發涼,随手把兔子塞給女兒,拉着付總兵去喝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兒了。全甄使喚某人的樣子,惹得黎同知一通嘲笑。

“你是不是你娘親生的?”

“看着跟個使喚丫頭似的。”

付小姐拍拍懷中兔子,語氣相當無奈:“那還能怎麽辦,當然是選擇原諒她啊。”

黎同知就有些糊塗,這口吻,怎麽能這麽像原諒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

可惜還沒等他想明白,揮舞着火把迎土神的男女老少就将他二人沖散了。人群推推搡搡,沾了他滿身的火油,待嗅出幾分危險氣息,眼中就染上嗜血陰鸷。

被隔開的付小姐還沒想好要不要英雄救美,就被幾個大漢逼到了一處牆角。本以為還能扮個嬌弱什麽的,孰料幾人上來直接開打,付小姐也就不好教人失望。

懷中的兔子乖覺地縮着腦袋,只等她劍指着最後一人的脖頸,才堪堪探出頭來。

“誰派你來的。”

身上皮肉寸寸裂開、痛得渾身戰栗的刺客,不過是因為險些刺到了那只兔子,就享受到了比同伴更優質的淩遲打法。

口中鮮血不停湧出,模糊了臨終遺言,某人聽得一聲巨響,只來得及彈開數丈,卻還是被火|藥的熱浪灼傷了腳踝。兔子趴伏她胸口,一雙耳朵撓着起伏的心緒。付小姐掙紮了好久,愣是爬不起來。

濃煙滾滾,還未散去,不遠處的火苗哔剝,灼燒恐懼,有人貪生怕死,唯恐還有後招,而她對付不了。

一只幹淨的手沖破迷霧,伸到她面前,笑意和煦,仿若最誠摯的關懷。她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都化作雙眸最真實明亮的疑惑,絲縷感懷萦繞于胸,卻又下意識掩藏。

俯身相就、掌心寬厚,似乎在告訴她,不要怕。

終是放心觸及那抹溫暖,與那溫柔視線一經相接,竟覺着沒由來的安定。

雙手相握,帶動裙角塵土飛揚,站立不穩的那人被摟入懷中,又一次額頭相抵。一個垂眸知錯,一個柔情遷就,鼻息間蘭芷松竹香氣纏綿,差之毫厘的唇齒暗流湧動。

有人心起欲|念,有人故作懵懂。

付小姐好不容易被人松開,揉揉發紅的額際,擡眼又是忘恩負義的嫌棄。

“怎麽,那麽不想見到我。”他雙目清明,哪有欲|念可尋,唯有深深調侃,滿是我如何不知你的了然。

某人自知理虧,遂縫了一張利嘴,手卻沒放。

風中黏着相思,懷抱堕人眷戀,喉間窒息滾燙,似能一世徜徉。

殊途同往難同歸。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社戲這一段,是作者做夢夢到的。

恩愛的年數,便是所有的有生之年。

我遇到你的那一刻,此前蹉跎歲月便都有了意義。

而你我相伴的歲月,是雙份的和樂喜悅。

至于結尾那個人,也不難猜。

同樣是惺惺相惜,付小姐對段師父和宋管事卻又是不同的。

對段師父多少有感激有仰慕,對宋管事更多是同情是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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