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人燈下誘朱砂
寶寺肅穆,檐角鈴铎叮咚,雨絲細密,糾纏其上佛陀,清脆之聲消蝕成沉沉嗚咽,一如被欲望玷|污的寧靜莊嚴。
“為今之計,不宜操之過急。”
“黎付聯姻勢在必行,當早做打算。”
“何必非要斷人子孫這般陰損?”
“大師是真仁德,還是假慈悲。”
“付邃不過懷柔一二,焉知不是暗度陳倉?黔州府全軍覆滅,便是前車之鑒!”
“阿彌陀佛,斷欲無求,方得宿命。”
有人就擱下茶盞,只凝着雨幕迷蒙,不知該喜該憂。他心裏清楚,此時若不殺她,就怕日後再也下不了手。
敢問聖人何在,能渡難人脫苦,能解百冤之劫,能消無妄之災。
聖人不容于世,留我茍延殘喘,我身不由己,又哪配情劫。
黎同知于秋社當夜,被人潑了火油,躲過數次火把相擲,竟是毫發無傷。不似灰頭土臉的付小姐,衣裙滿是焦灰,仿佛被火烤過,一瘸一拐行得艱辛,看着滑稽又可憐。
付夫人盯着已然不需要面紗的千金,拒絕承認這是她國色天香的嬌兒。某只紫毛兔子抖抖身上飛灰,徹底擊碎了全甄的自我催眠。
随後就是驚天動地的一頓哭嚎。
“我兒啊!你還記得為娘是誰嗎!”
被摟得死緊的付小姐險些咳出心肺,那只兔子早已乖覺逃脫被擠成肉餅的下場,在笑意盈盈的黎同知懷裏蹭去皮毛上的污漬。
同為官二代,差距咋就這麽大。
付總兵一早收到女兒眼色,過了許久才像是反應過來,将意猶未盡的夫人攬在懷裏低聲勸慰。總算消停的全甄摟着裝聾作啞的付小姐既心疼又生氣,礙于衆目睽睽,只得打定主意秋後算賬。
黎顯撚起兔子皮毛上幾片飛灰揉碎,眼中的漫不經心終是醞釀成暴風驟雨。
黔州這潭水,可真是深。
付夫人對付小姐被焰火炸傷的鬼話表示一個字都不信,卻耐不住她苦肉計攻勢,倒也不再逼問。
黎同知則在勘察完現場之後,以數支鹿茸為代價,從付小姐那裏探聽到了些許口風。
“你說殺咱們的,都是些什麽人吶?”
眉飛色舞,仿佛與他多熟。
時值某人練完劍,香汗仍黏附在桃花面上,幾縷青絲淩亂,勾出淺淺不羁,妙目水色蕩漾,媚态天成,嗤笑間壓抑的喘息,教人心癢。
“說不定是老相識。”
“我怎麽覺着,你也認識。”
相視詭笑,乃是狼狽為奸的征兆。
黔州城郊青山綠水,風光無限,終是在連日秋雨混沌中,露出一角容顏。雨後初霁,天光水色,倒映霞光萬丈,綠草斜陽,迥崖沓嶂,心同雲海蒼茫。
畫卷鋪陳,繪盡山水連綿,工筆細膩,可惜用色太吝,唯點以少許青碧,全然忽略了緋色波光。
遼闊有餘,失之亮點。
總之在吹毛求疵的某人眼裏,沒人比得上她的丹青。可惜無語望天地立了兩個時辰、卻只得磨墨添茶半點不敢怠慢的付小姐,壓根兒沒資格點評。
專心作畫之人也被她這難得的耐心愉悅了幾分。
“黔州之事,不若先放一放。”他察覺她碎碎念式的抱怨,唇角微勾,手下不自覺暈開些許海棠紅,點綴在澄澈江面之上。
“方圓寺也不管了?”
那人聞言側頭瞧她,眼中幾分審視幾許無奈——她還是不信他,不肯直言,非要拐彎抹角地試探。
“難道不是如你所願?”
有人敢于直面慘淡的調侃,對視之間到底洩露三分狡黠。她不過是想确認,他的想法的确和她一樣,認為不宜追查到底。方圓寺水太深,強取非上策,反倒引梁帝猜忌,不知為何,也想放宋管事一馬,可惜再沒滞留黔州的借口了。
她神思不屬,開着小差,他心下怏怏,為使她凝神,只得抛出另一個消息,“沈度進言調黎顯回京。”
“這節骨眼兒上,竟不避嫌。”
“正因他與黎氏素有來往,方顯坦蕩。”
她笑,“虛虛實實,未必幹淨。”
黎顯遇刺,黎氏急于護之,沈度代為斡旋亦在情理之中,可此番刺殺如此迂回謹慎,遮遮掩掩以圖不留痕跡,倒像威吓試探。
黎顯不好對付,方圓寺這廂逐客,沈度那廂迎神。這配合度,着實耐人尋味,怕是有所勾結。
某人眸色愈深,眉頭微蹙,沉入節節關竅的推敲,不妨被人一記爆栗敲在額角,如夢初醒之餘,忙懊惱去揉,一雙明眸就泛起陣陣憤恨,帶動面紗起起伏伏,渾然不知此刻樣貌生動,情緒微濃。
他就笑意微斜,調侃之色愈顯,還有幾分莫名得意,神情舒淡,惬意掩于唇齒,只在心裏思量——思量她藏得深。
眉如遠山如黛,目若近水含煙,薄怒不損玉容,氣惱猶似嬌嗔,如同霞光刺破岚霭,露出本色惹人憐愛。
總是少些什麽。
遂不由取一支幹淨細毫,蘸滿海棠紅的嬌俏,起身低頭,隔着面紗輕擡她下巴,于長眉間點一粒朱砂。
朱砂光華流轉,與她最為相稱。宛若游魚靈動,一如芙蕖可人。
他不無自豪地想,此時她莞爾一笑,當可颠倒衆生。
貌若芙蓉,可惜不愛嚴妝,性本跳脫,面上卻老成持重,旁人自恃美貌還來不及,她倒遮遮掩掩不願利用一二。眉宇間七分英氣幾是遮住一雙妙目靈妩,平日不露聲色更是失之少艾生氣。
她十歲時就将美人計用得頗好,四年來各處取經反倒退步不少,這可不妙。
某人正要擡手去撫,就被人無情打落,收到不許破壞佳作的警告一睇,不免愈發懊惱。
“取多了,別浪費。”
眉心一點微涼瘙癢,很快隐匿于秋風涼涼,眸中淺淺疑惑,柔軟了周身氣場,倒顯出幾分無辜可愛。
師長将朱砂點于學子額頭,乃是開筆禮中最後一禮,意為開啓智慧,目明心亮。段刺史身為人師,卻未曾教過握筆,遑論付小姐心智已足,如今補上這“開天眼”的禮數,倒顯得不倫不類、不明不白。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凝神征詢,有人細細打量得意之作,目露欣賞。
神色既清明又暧昧,隐秘歡喜交纏在溫和眼眸中,終是為無欲無求所替。顏龐清朗,君子端方,如同看待一朵妙花,一株靈草。
海棠花色,無言妖嬈。
一瞬珍藏欲望,霎時化為晦澀笑意,唇角僵硬弧度,仍如融融暖陽。
讀懂其中五分利用的那人,莫名失落。
另有五分,不可說。
付小姐餓着肚子趕回別院時,付夫人正于滿園秋菊之中,大煞風景地烤着乳鴿。架上滋滋冒油,孜然香氣混合肉香,教人食指大動。
全甄未及指責撕了一只鴿腿啃得正歡的千金吃相難看,就瞧見了她眉心一點嬌豔朱砂,心道這孩子總算想起來打扮之餘,愈發肯定了有人與她暗通款曲。
證據是一張楊柳青色的花箋,繪以花鳥,設色豔雅,隐約伴着脂粉香氣。
要命的是其上落拓的男子筆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落款桃李更是暧昧——桃李不言而成蹊。
付小姐方興未艾,開啓狂吃模式不願搭理。全甄細細替她擦拭沾了油水的翹鼻,将她碎發別至耳後,等她理好了思路、狠狠吞咽一口腿肉,才滿臉慈愛地發問:“七七,這誰啊?”
“我哪兒知道。”
“鴿子可是飛到你那兒的。”
付小姐不耐甩甩手中信紙,滿眼嫌棄地再看一遍,神色就有些古怪,“說不定是付總兵哪位相好的副将。”
全甄遂奪了花箋過來,指指繪着的喜鵲身姿曼妙,恰恰而成的一個“七”字。
付小姐翻了個白眼就懶得抵賴:“三姨婆鬧着玩兒的。”
“你三姨婆過世三年了。”
“說錯了,是六姨婆。”
“六姨婆不是這筆跡。”
“七姨婆。”
“七姨婆忙着娶媳婦,沒空理你!”
“肯定是八姨婆,沒錯的。”
全甄劈手就将花箋甩她臉上:“付雲七!”
某人臉皮太厚,絲毫未覺刮疼,拾起信箋,嘴下猶啃個不停,暗嘆肉質鮮美,回味無窮。
“女子二十,稱之為桃李,一人一二一十,是個什麽字兒來着?”
确然是個“全”字。
八姨婆才女之名遠播,拆字賦意、變更字跡于她而言,不過小菜一碟。
“你八姨婆吃飽了撐的給你飛鴿傳書!”
自然是因為才女眼界高遠,未雨綢缪,心系天下,呃,熱衷八卦。八姨婆向來喜做媒人,常說付小姐生得好,媒人必要她來做,于是這一封惹事的書信到了付小姐口中,就成了八姨婆佯裝情郎無聊之極的試探。
無論誰在試探,當真無聊得很。
全甄眼刀犀利,某人插科打诨。
結果便是付小姐被禁了數日晚膳不說,付夫人對着那張花箋左看右看,想想還是氣不過,遂罰了巧舌如簧的千金跪一夜祠堂。
付小姐披了衾被在身,跪坐在蒲團上,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暗道她一個未來君王跪臣子,也不知會不會折壽。
死都死了,折個屁壽。
數盞燈火通明,驅不散昏暗詭秘,猶不及那張花箋來得蹊跷。某人自認潔身自好,前世今生都守身如玉,何來這等輕薄情郎。
若真是鬧着玩兒也就罷了,若不是,那麽這如隔三秋中的期許意味,就值得好生揣度。
燕京虎狼之地,正張着血盆大口,不知誰在恭候。
想着想着睡意上來,就漸漸窩了下去,不妨數排燈盞驟滅,陰森得某人汗毛凜冽,耳目豎起,立時警醒地察看四周,生怕死在自家祠堂。
一聲輕笑打破她自導自演的風聲鶴唳。
宋管事提着食盒,款款而來,風度未減。
餓死鬼嗅到桂花酒的味道,急急掀開蓋頭,就着甜酒狼吞虎咽地啃起白面馍馍來。
白面馍馍索然無味,桂花酒釀甜膩馥郁,是個互補的搭配。付小姐酒量不好,又不喜甜食,遂習慣了這般奇奇怪怪的吃法,既沖淡甜味,也有酒味解饞。
渾然忘了吃食出自前幾日殺她之人。
宋逍立于她身側,噙着淺淺笑意,嘲弄未達眼底,溫潤眉目流淌幾許寵溺,在黑暗中瞧不清晰。
“你倒敢吃。”
某人摸摸滾圓肚子,還不忘将唇角帶着酒香的碎屑舔個幹淨,輕嗅涼夜中飄浮的桂花香氣,舒适得不由眯了眯眼睛。溫酒暖了肺腑,無奈手腳冰涼,她便又點了火折子。
那雙明眸流轉亮色,卻又難掩陰霾,她總是用一副恍惚模樣,來掩飾悲哀,看着呆呆傻傻,思緒卻一刻不停,她凝住手中火光,沒有看他,“為人棋子,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一句沒頭沒尾的胡話,同為棋子的他卻是聽懂了的。
這是規勸,亦是勸慰。棋子身不由己,求不來好終局,保住自己性命才是要緊,至于旁的,都是其他,不必分清,都不重要。
她言下之意,是要撇清幹系了。
也對,他派人殺她,她沒以牙還牙已是寬宏,如何還會施舍半分仁慈。
這在他意料之中,沒什麽可遺憾的,卻終究煩躁不安,心緒難寧。他很想問她,你不動怒,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并不在乎。
他終是半蹲下身子,細細打量她眉間那一點礙眼的朱砂。
明眸倒映山水,火焰灼灼起舞,誠摯眸光中不自覺流露一絲挽留相誘,直教人深陷那奪人心魄的柔情漩渦。
既清遠,又詭豔。
究竟是這朱砂挑動她眉目含情,抑或是她心中歡喜,才襯得面容愈發嬌豔欲滴。他想到什麽,心中又酸又苦,不由隔着虛空描摹那粒圓潤,發絲微斜,貼在如玉的面頰上,勾唇壞笑,慵懶而又危險。
“琴彈碧玉調,爐煉白朱砂。”
“!”如果付小姐沒記錯,這是一句淫|詩啊。
某人雙目圓瞪的呆楞模樣着實讨喜,宋管事輕搖其頭,劍眉微挑,卻沒打算放過她。他的視線繞着那點朱砂打圈兒,戲谑猶如雪片,覆蓋無垠蒼茫,炙熱與火焰同色,混淆不曾分明。
“是何人所畫?”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誰為她,種此情根。
她笑容松快,“呃,大概不是人。”
大約執棋者在棋子眼中,落不得太好的印象。
深有同感的宋管事會心一笑,不勝嬌柔,薄唇輕含貝齒,深目似笑非笑,銜起三分慶幸、七分欣慰。她尚能調侃那人,可見感情還不太深,甚至她還沒有意識到,就算他永遠沒有機會,也不想眼睜睜看她愛別人,一個兩個的,都不是他。
他笑了很久,終是眸光凝峻,追憶那一段段過往。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的玩伴,更是她的仆從,他照料她,陪伴她,關愛她,只為博取她的信任,作為立足付府的籌碼,本以為這場戲演得得心應手,不想終究深陷,而結局早定——敵友二字,不能更分明。
他沒有資格,說來日方長。
作者有話要說: 到本章為止,黔州風雲告一段落。
很快就要進入權力中心燕京正面對決。
過程會更狠辣,取舍會更痛心。
付小姐對宋管事留有顧念,是因為多年相識,終有情誼。
宋管事不吃她打感情牌這套,也是一種欲蓋彌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