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名士還是戲子

香噴金猊,珠簾俏上銀鈎,象板輕敲,瓊杯豔曲低讴。暖玉香風嬌吟,獨釣往來舊友,互道前世夙緣,總成燕侶莺俦。

好一派金玉其外、銷|魂其中。正是燕京最負盛名的燕回樓。

一夜芙蓉紅绡帳裏,消蝕金銀流水不腐,醉堕壯志青雲難度。

風月相交,以色謀權。

今日花魁梳攏,堪稱盛事。精心調|教的貌美妓|子,待時機成熟,便該有人花錢梳攏,自此一通百通,財源滾滾。若只做個清倌兒,不過掐些散碎銀子,等客人沒了興致,也就成了明日黃花。

旁人去看青樓女子,要麽鄙薄,要麽憐憫。殊不知迎來送往在多數妓子眼中,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各取所需、你情我願。

如果這就是她們的宿命,何不縱情去享。

歡場涼薄,可黃金白銀、绫羅綢緞都是真的,遑論無數騷客折腰追捧、賦詩詠唱。獻技人前的光芒萬丈,日夜填補空虛心腸,明知好夢易散,卻早已離不得、放不下。

戲文裏嫁與賣油郎的花魁,不過仗着曾為官家小姐的高貴,若一開始就身陷泥濘,哪還有勇氣去睽違這鮮花着錦、虛榮餘晖。

所謂憐憫,藉由高高在上之姿态、以己度人之角度,全盤否定她們所求,不啻一種淩|辱。

敞亮花廳設一看堂,安放翹首以待的顯貴,看堂正對的高臺上,數對一桌雙椅一字排開,好似舞文弄墨的考場。窄桌上擺滿制作花钿所需的金箔、紙、珠玉等物什。考慮到男子不務女紅,亦不乏各式鮮豔顏料、細軟羊毫供人直接繪制花樣。

十數位出價靠前的尊客,不複末輪競價,而是憑着丹青手藝一較高下。

至于這花钿畫得好不好,則由對面的花魁娘子們說了算。若是尚可,方得春宵;若實在糟糕,就要打回去與落後者重來一輪,再論價高者得。

色迷心竅的恩客捏着美人滑膩下巴,早已心笙蕩漾,神魂皆往。幽香催得筆尖輕搖,迎着對面鼓舞的秋波,還以為自己畫得多曼妙。

斜枝的紅蓮、四瓣的春桃、折翅的青鳥,算是尚能入眼。而那些既看不出形态、亦毫無美感的,則在看客的哄笑中捂緊了荷包。

唯有花魁牡丹辜負了媽媽厚望,沒能撩撥得了對面小郎。待他穩穩收筆,半信半疑地攬鏡自照,細瞧許久,卻着實挑不出錯處。

嬌豔合歡綻于美人眉心,花瓣絲絲細膩,如同浮在額上,旁逸幾縷花絲不羁,好似有了生氣。蔥黃萼片棱角分明,襯得美人五官明麗,尾端綴以米珠,遠觀如羽扇鎏金。

不由含嬌帶嗔多瞟了他幾眼。

袖束流雲,腰纏白玉,俏郎君一襲青衣低調,看在旁人眼裏,只是故作清高。

老鸨暗自肉疼,這可是開價最低的那位,難不成真要教他折了牡丹這支花?

那廂卻早已是郎情妾意,互通款曲。

牡丹一年前入樓時已非處子,且性子剛烈,必要尋着稱心的恩客才接。與其讓她自毀前程,還砸了燕回樓的招牌,倒不如蒙騙蒙騙這少年郎,便咬咬牙也就随了那妮子去。

花魁牡丹中意對方才華氣度,可待共入蘭房才發覺,真正的恩客,是他身側更低調的老仆。

算不上偷梁換柱,只因她看中的俏郎君,也不過是個代筆的窮酸罷了。

這等一省銀子、二掩耳目的手段倒也常見。看在銀子份上也不好拂人臉面,更別提遮掩之下的顯貴身份。義正詞嚴假意推拒一番卻是少不得的,教人覺着占了便宜之餘,也好多占幾回。

美人目送奴才掩上朱扉,絲縷惋惜終是繞上眼尾。

燕回樓仿園林格局,開一方清池于樓後。池心立一白玉素女雕,反彈琵琶,翩然妖嬈,一枚鳶尾為秋風吹落在唇齒,平添幾許香|豔意味。

有人閑坐山石,東施效颦。

執着青色花箋深嗅,懷想一親美人芳澤。箋上喜鵲招迎,暗合情話綿綿——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其上蘇方木脂粉乃燕回樓獨有,不知這花箋的主人,可是一般的價值連城。

木屐之聲清脆,伴着一曲蒹葭,名士落拓不羁行止跌宕,登徒子遂湊成舊友一雙。

水色錦袍明豔逼人,點綴桃花大俗大雅;眼尾珠钿光華流轉,琉璃鳳眸顧盼生輝。

風流天成,貌美非凡。

青衫男子乍見天人之姿,如遭雷劈,唇邊黠|昵噬|吻的花箋直直掉落,不時以袖拭去三尺垂涎,實力效仿襄王膜拜神女。

名士欲語還休嗔來幾眼,蘭花指撚在唇角媚笑連連:“郎君好生無禮!”

登徒子毫不客氣,摸着下巴近去尋芳。待與美人兒三尺遠處,換下色鬼面孔,換上名角氣宇。挺胸提氣,別腿而立,捋一邊廣袖行雲流水,起一掌開嗓秋波蕩漾。

“夙世上未了姻緣,今生則邂逅相逢。”

“兜轉佳偶又成仇,此一來是敵是友。”

蘭花指以扇遮面癡癡而笑,卻不接腔:“公子唱得真好~”

登徒子笑面驟冷:“閣下頭起得好。”

花袍名士聞言嬌嗔未減,懶懶将紙扇別在腰間。吊了吊嗓,整了整衣,好一通運氣歸韻,方肯祭出腹內佳音。

“花魁娘子嬌攀恩客財權,下棋人憐惜時有時不見。”

“逢場作戲情義好生濃重,曲終人散熱血終涼酒盅。”

行腔酣暢流利、跌宕起伏,将方才蒹葭小曲裏的韻味兒盡皆熬入,烹煮出脆生生的無奈酸楚,秀眉微蹙,道盡萬般思索之中的矛盾躊躇。

登徒子笑得深沉,“閣下深有體會,想來并非下棋人。”

那人便似掃了興致,潋滟星眸陰沉下去,入鬓長眉也有些低垂。廣袖充作水袖,搭在臂彎之間,目光寸寸愛撫桃花紋樣,笑得豔麗而又乖張。

待笑盡紅塵作弄,方低腔輕吐,乍放又攏,唱喏間加以虛字,收攏戾氣沉沉,反添如許堅韌。

“最無端人道妍皮不裹癡骨,又卻是盼檀郎将患難同渡。”

自比伊人的名士顧影自憐,一時教凝神聽戲的郎君摸不着頭腦。

檀郎、美人、患難、棋子。

電光火石,福至心靈。

有人總算想得起遺落在虎口的薔薇,幾番驚疑不定,終是放不下心,立時一揖到底:“多謝金玉良言。”

兩雙眉目張揚相接,默然互道山高水遠。

一是登徒子,一是唱戲人,登徒子聽信勸誡,只因唱戲的唱得太真,即便這是個圈套,他也不能不管。

檀郎步履匆匆趕回廂房,卻仍是晚來一步。

花魁牡丹衣衫不整、驚魂未定,攀附着身後白玉屏風不住顫抖,拭淚帕子不自覺塞入檀口,眸中驚懼純然,似有微妙憾意。榻上恩客胸腹身中數刀,倒在滿地血泊裏,這是她的仇人,可惜不是她親手了結。

人聲嘈雜中有人冷笑乜斜,自知成了甕中之鼈。唱戲的名士掐準時機,引人來此,而一切無可挽回,總不是只想讓人看一場好戲。

京兆府的公差片刻便至,立時将燕回樓圍了個水洩不通。京兆尹譚澳親來辦案,按押逃竄恩客、封鎖前樓後閣,其聲勢浩蕩,直将見慣風浪的老鸨吓得夠嗆。

“官老爺啊!這…這這…這是個什麽說法呀!”

京兆尹一一巡視正廳裏羁押的紅男綠女,非但不為聲色所迷,反倒愈加義正辭嚴:“工部尚書晏懷幾死于此地,爾等皆有嫌疑,待仵作驗明屍身,再作計較。”

花魁牡丹身為疑兇,正期期艾艾地交代那位不知去向的代筆。在場諸位紛紛出言獻計,力求撇清幹系。為求自保的恩客聒噪起來,聲聲蓋過女子尖刻喊冤,陳詞急切倒也有幾分在理,三言兩語就将嫌疑推得一幹二淨。

京兆尹不勝其擾,恰逢師爺一陣耳語,遂親去樓後雅閣拜會舊識。

一一拜訪、自稱叨擾,奴顏婢膝的恭謙姿态止于門前,心懷不忿的小人嘴臉活靈活現。師爺急忙拍幾句能屈能伸的馬屁,順道為主子撫平官袍上的褶子。

譚澳聽了最後一人來路,一腳就将擦灰的師爺踹翻在地。

“付铮豎子,何須懼之!”

“付參将與黎氏淵源頗深,如今官職不高,日後定能在西北軍中大有作為。”

“黎顯有意尚主,黎付聯姻實為黃粱!”

“尚主不尚主,不在黎同知,而在黎都統。”

京兆尹将信将疑,遂複了八分趾高氣揚,仍留二分可進可退,前去會會這位大有前途的參将。

雅間酒香四溢,滿地紗衣淫|靡。付參将左擁右抱不算,懷中還摟了個婦人裝扮的小娘子。小娘子醉若芙蓉,眼神迷醉之處,倒似逡巡在袒|胸|露|乳的姐妹身上。

付參将見了一本正經的京兆尹,通紅面目乍顯清醒,疊聲喚幾位絕色招待一二。京兆尹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臉色便又黑了幾分。

師爺眼疾手快,一聲厲喝肅清莺燕,亦将樓中血案悉數道來。

美人兒紛紛回歸原位尋求庇護,付參将志滿意得一逞英雄:“譚大人吶,付某此處唯…唯唯…唯有鴛鴦…何…何…何來疑兇?”

“難不成是譚大人你妒忌付某…呵…沒成想譚大人你…你…你也是個沽沽…沽名釣譽…好色之徒哇!”

言罷與美人笑作一團,拍案跺腳,愉悅到喘不過氣來,污言穢語橫沖直撞,官爺不能人道雲雲之戲言張口就是。

譚澳被這豎子戲弄至此,氣得片刻不願多待,狠狠瞪了師爺一眼,便拂袖而去。師爺緊跟其後,道付參将有恃無恐雲雲,京兆尹略平怒氣,深覺有理。

燕回樓白日觸了黴頭,夜間照樣興隆。

美人投懷送抱,付铮盛情難卻,來往數回也沒能将婉拒言明。

而他懷中小娘子整好衣衫,用罷晚膳,洗淨素手,只三擊其掌,一衆狂蜂浪蝶便應聲退下,解救出被脂粉熏出紅疹的付參将。

付參将撇淨衣袍上零碎香粉,不恥下問:“擊掌是個什麽門道?”

“傳聞有個極懼內的嫖客,出仕前夫人常于耳邊三擊掌喚其溫書勤學,為官後偷入青樓,也常被尋來的夫人耳提面命。每每只須聽得三聲擊掌并一聲叫好,便知是夫人前來捉奸,只得退散莺燕。”

付參将刮刮薄面,不無感慨:“我可沒這般好的夫人。像你這樣的,真是配不上我,也就配跑跑腿罷。”

小娘子就有些看不慣某人得瑟。

“你怎麽用那種眼神看我。今兒個要沒我你就完了,知道嗎?!”

付小姐翻了個白眼,表示你這話我沒法接。

偏付铮将面無表情當成虛心受教,且對那樁轶事興致勃勃。

“你說這嫖客再三犯事,他夫人怎就不滅了他吶?”

“大概也算一種情趣。”

付铮表示不懂。

“夫人喚他歸家治業,嫖客哪回不曾照做?”

“屢教不改之故,只為博夫人幾分關注罷了。”

付铮輕搖手中酒盞,語帶哀怨、啧啧稱嘆:“竟不知于男女之事,我亦不如你良多。”

誠然在付參将心裏,他這位堂妹不僅出衆,且還勝他少許。文治武功她後來居上,君子六藝她無一不精,自幼多番捉弄相欺,時常害他顏面掃地。

歷經無情歲月,終成相看兩厭。

棋逢對手才能惺惺相惜,但如果一直被秒,請恕臣妾做不到。各有輸贏方留三分情面,付參将屢戰屢敗,情是沒了,厚臉皮還在。

盡管年歲漸長明白都是一家人,可逮着機會還是要挫一挫這怪胎的銳氣。

現下這吊兒郎當的光景,俨然一副救命恩人的作派,早将叔父保護堂妹的叮囑忘到九霄雲外,只想着扳回一城。

“言歸正傳,今日之事,你怎麽謝我?”

“沒有你,也無妨。”

付铮深知她過河拆橋的不良嗜好,好一通描繪當時某人抓着救命稻草鼠目放光的模樣如何如何猥瑣兼不入流,言辭間的迷之優越,不可描述。

付小姐耐心聽完,神色愈顯愉悅,眸中盛滿調侃。

“今日之事,不過一場試探。引我來此的那人,并非真要陷害,否則應當掐準時機來個人贓并獲。”

“京兆府來得這樣快,押你入獄也未可知啊。”

“若我沒能逃出生天,又怎配與他合作?”

“呵,我倒真是服了,怎麽害你之人到了你嘴裏,就成了可堪結交的盟友了。”

付小姐露出紅口白牙,笑得莫測高深:“因為你蠢。”

一口氣堵在付铮喉嚨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氣憤懊惱加上無力反駁,只覺當面被人來了一悶棍。對着某人眼中快要溢出的精光,卻是一絲也接不住,唯有凄哀扶額自嘆不如。

老天瞎了眼,祖墳冒青煙。

付氏有她,自己也好喘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已經入了燕京啦~

權力中心的角鬥,就更加血淋淋。

付堂兄不是男主,因為他真萌蠢。

這一段是真兄弟/兄妹情。

至于那位唱戲的名士,慢慢猜罷~

工部,正待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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