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生一對
付铮現身燕京,多少是出乎付小姐意料的。
梁帝以萬壽節為期,命各地外任武官返京述職。西北軍都統、骠騎将軍黎惺率部将同往,竟連他一個小小參将也不忘帶上。
猜到是誰手筆的付小姐在心裏把她爹罵了一萬遍啊一萬遍。
她這位堂兄三年前入西北軍時,便已知曉黔州五萬私兵的存在。黔州密不透風的深山,唯露他一縷清奇,且還是個城府不深的,怎能教人不憂心。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付小姐漏夜回府,替她瞞過付夫人的付總兵非但沒落好,反得了一頓埋怨,不免滿腹委屈。
“燕京形勢複雜,咱們到底是女兒家,有你堂兄在,萬事總能躲着些。”
“此番偷雞不成蝕把米也就算了,把自己搭進去算怎麽回事吶。”
付總兵揉碎一把慈父心腸諄諄教誨,打心眼兒裏覺着千金燭光下的剪影柔和了不少,愈發喋喋不休,仿佛下一刻就能見着幼時那個軟萌軟萌的小姑娘。
現實麽,就比較殘忍。
付小姐偏頭躲過某人欲摸摸頭的狼爪,熟練地一一收攏如箭矢般根根分明插在書架上的卷軸,開始玩兒命撕他的寶貝字畫。
付總兵此生與丹青相愛相殺,苦練許久難登大雅,生平除了兵書,最愛珍藏自己的大作。魚蝦繪成彎月,荷塘常遭劫掠,也無礙他一生一世附庸風雅的決心。畫作再不堪,也不許旁人說。
她倒是撕痛快了,他仿佛感覺到心在滴血。
付小姐邊撕邊理思路,口中念念有詞。
“牡丹前腳去套話,後腳就出事。”
“太蹊跷了,太蹊跷了啊。”
她撕東西的思路也清晰流暢,力求高效不傷手——檀木貫軸先被盡數抽出,随後才暢快開撕。十數卷山水花鳥,遂成了剔骨的魚肉,一筷筷被送入饕餮之口。
紙屑紛揚,倒映如雪,手中紙團愈攥愈小,長睫分分合合,終露幾分倦怠,只凝着滿地狼藉發呆。疑心層層濾過深刻五官,詭笑爬上眉梢,經由微顫的鼻翼,落到慘白的唇上。
付總兵渾身發毛,再也顧不上肉疼,只覺着心疼。
許久那個清冷的嗓音響起:“付總兵,咱們得重新審視段刺史了。”
有人得出答案,雙手一攤。紙團早在她手中超度,化為劫灰,臨死只抓了幾道紅痕,未曾留下痛感。
付小姐松了口氣,又似沒松了口氣。
“段辜存知道多少?”
“我盯上工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還真不好說。”
“肯定嗎?”
“十之八|九。”
語氣中有意料之中的得意,有摩拳擦掌的鄭重,有藏而不露的膽戰,卻沒有絲毫為人背叛的悵恨,哦對了,也沒有你死我活的決然。
眼圈泛紅,仿佛疲倦得緊,坐姿微塌,握着扶手努力維持淡然。眸中驚懼沉浮,腹內翻江倒海,面上猶在倔強。
付總兵自然明白付小姐有意放低的姿态,也相信她化敵為友的本事,可面對背叛,半分惆悵也無,并非是一件好事。
欲蓋彌彰,就怕她心裏傷着。
即便當真絕情,也不大妙。她這不易動心的性子,日後如何覓得佳偶。
付總兵總是容易想多。付小姐賭命成瘾,早将真心良心熬成一鍋苦藥,飲過就不再記得。何況佳偶鴛盟,若無信任,談何長久。
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
唯有獨身之人既不必忍受猜疑锉磨之苦,卻也能獨守內心一方天地,不遠不近。即便有人願意成全你分明愛憎的幻想,我卻寧願大家都有很好很長的一生。
明月藏我心,永不曾蒙塵。
工部尚書晏懷幾身死青樓一案經禦史臺掌史文雍力争,從京兆府手中交接過來。京兆尹譚澳再三核對案宗,方将人證物證盡數托付,客套之中只道勞賢弟費心。
文掌史象征性地候了三日,遂谏言此案撲朔迷離、暗潮洶湧,請旨與大理寺、刑部三堂會審。上意嘉賞,許之。
大理寺卿全岸平乃文掌史親舅,刑部尚書文達乃文掌史親爹。衆臣心知肚明,這一家子合起夥來,肯定要搞事情。
不過人都死了,還能起死回生不成,也就不大擔心。
文掌史卻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有了三堂會審的底氣,不聲不響地捉着了兇手。證據确鑿加上供認不諱,京兆尹譚澳未及反應,便因雇兇殺人入了刑部大牢,其中緣由不明。
這還沒完。
文掌史一封折子将兇手經由燕回樓密道逃脫之事悉數上報,請旨查封燕回樓。今上面露難色,終許之。文掌史春風得意,直接忽略了他老子發黑的臉色。下朝時得了不少同僚示好,愈發不将他老子放在眼裏。
回府官服未褪,直接聆聽教誨。
刑部尚書文達端坐堂上痛心疾首,見逆子眼神渙散,站姿慵懶,漫不經心而又高人一等,終是老羞成怒,拍案而起。
“孽子!燕回樓是什麽地方你不清楚!文家遲早要毀在你手裏!”
燕回樓麽,自然是權貴相交的聖地。
文掌史明顯受到驚吓,發絲繞上微翹指尾,那雙鳳眸睜着驚慌,碎步輕移如驚弓之鳥,猶豫再三,方才小心試探。
那諷意迥然的口吻,卻是出賣了他,“嚴君素來鐵面無私,連皇親都敢彈劾,還會怕這些斯文敗類?”
文尚書氣得将手邊的硯臺狠狠砸去:“文複之!你太自以為是了!狡兔死,良狗烹,你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還要文家替你陪葬嗎!”
文掌史身姿翩跹,恰恰避過暗器,輕拍胸口道聲好險,蘸取蟒袍上一點墨跡,置于唇邊輕吮。眼裏就帶出點勾纏的淩厲,仿若谪仙堕入煉獄,既懵懂,又悵然。
鶴居仙品,頂紅最毒。
文達瞧他這戲子作派就來氣,長年混跡梨園與戲子厮混不說,竟還有臉彈劾旁人。本以為他官至掌史,也能窺得人心一二,如此急功近利,當真教人失望透頂。
寸磷之刑義在食肉寝皮,受刑的萬惡之人,取咎于不自量力。
高位之人,最喜玩弄棋子,說棄,也就棄了。
終是不忍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端出慈父架勢來:“雍兒,你身為文家獨子,如此不留餘地,将為父與你母親置于何地?”
徽墨香中帶苦,不比唇脂清甜,更無半分香|豔。他品着苦澀的味道,終究痛彎了唇角。
“父親放心,孩兒知道分寸。”
文尚書慈愛點頭,絲毫沒被他寡淡的态度隔應到。沒見着他很快軟下去的骨頭,再也懶得撐起松垮的官袍。
文掌史所謂的分寸,在于一個拖字。拖到親娘一品诰命夫人的大壽,邀了朝中官員及親眷,大大方方于醉仙樓大擺宴席,免去結黨營私之口實。
一品诰命夫人閨名全皚,乃全氏嫡脈幺女。自幼聰慧過人,頗有男兒志向。刑部尚書在野之時,便得她青眼,從狀元及第到官至一品,也少不了賢內助幫襯。當年梁帝登基,全氏自請辭去皇商之位,亦有這位幺女斡旋;遑論數年來于公于私的銀錢打點,她這一品诰命倒也受之無愧。
名滿京都的才女容顏老去,卻仍是位才女,且是位禦夫有術的才女。
就說今日壽宴上,文掌史獻了一副美人遛王八的大作,夫人三擊其掌誇兒孝順,文尚書面色再僵硬,也得跟着歌功頌德。
八姨婆的厲害,付小姐于席間領略非淺,卻實在不懂何以全甄也一番陶醉模樣,分明付總兵畏妻更甚。
付夫人拉着未出閣的七表姐語重心長:“日後多向你八姨婆取取經,也尋個一心一意的良人才好。你外祖母近日忙着替你舅舅結親,卻也不是有意疏忽你。”
付小姐摩挲着袖中花箋正在愣神,不妨被點到名。
全甄指着呆呆愣愣的愛女,語氣不善:“可千萬別學七七,平日連話本也不看,來日如何尋得着如意郎君!”
七表姐桑琰攥着帕子輕笑,不時擦去頰上厚得往下掉的脂粉,月牙眼笑得寵溺滿滿,嫉恨一閃而過,不損端莊分毫。
“表妹小小年紀便已如此貌美,姨母何須擔憂。倒是阿琰寄人籬下,怕是難嫁。”
美人兒抽泣的模樣仍是美的,梨花帶雨,勾出幽香如縷,誘人沉迷。
桑表姐哭得不能自已,忙道失禮,便欲往更衣間梳理,經由付表妹身側時,卻不小心被絆了一下。
某人反應極快地站起來,将堪堪墜落的表姐勾進懷裏,那護持姿态清俊十分,還透着些許強勢霸道。環佩叮咚,珠玉相撞,奏出仙樂如幻;裙裾飛揚、宮縧蕩漾,浮塵粒粒皆醉;長發翻覆、彙溪成瀑,勾魂不知幾許。
衣衫糾纏,青絲如霧,柔情似有,缱绻若無,美人相擁,契合得仿佛前世鴛侶、今生路人。
賓客啞然無聲,自動腦補其間愛恨情仇。
或許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某人眉挑猥瑣,挑逗更多,直将佳人惱怒視作嬌羞。為了成全賓客更妙的遐想,摟緊纖腰之餘,又将嬌小受驚的美人兒按進懷裏安慰。
那低聲勸哄的認真,濃情滑膩的語調,與登徒子又有何分別。
可惜付小姐輕撫佳人秀發、視若珍寶的動作太過行雲流水,柔情好似在發光,閃瞎狗眼數雙,脈脈流淌在雲端之上。意境之佳,非但未曾引起不适,反教人酥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任誰見了美人相惜,即便想歪了,也是很唯美動人的嘛。
付夫人當場臉色就變了。
桑表姐氣得胸悶,掙脫不得,只得由她這麽嚴絲合縫地抱着;付小姐軟玉溫香在懷,占了不少便宜,這才舍得放開,眼中殘餘的關懷,還黏在佳人身上。
付夫人一個眼刀吓得她放開依依不舍的狼爪,卻仍是色膽包天,不忘自告奮勇引表姐去更衣。
全甄不好駁回,替愛女挽上面紗,眼含警告。某人摸摸鼻子,心虛壓不過興奮。方才只因美人體香別致,才順便替她把一把脈罷了。
然後發現自己要做姨娘了,真是可喜可賀。
醉仙樓的更衣間建得私密,桑表姐由丫鬟扶着入了單間,生生待了一柱香的工夫,外面也聽不着半分動靜。
莫不當真是去會情郎了。
付小姐當機立斷,繞道醉仙樓,入了一牆之隔的歸顏茶館。
茶館茶室在前,九曲回廊在後。回廊建于水上,供人曲水流觞;山石林立,草木茂盛,掩盡情人密語。回廊以珠簾隔斷,頗有情趣,草木掩映間的絮語之所,亦是用了心思。
八卦列陣,請君退散。
某人邊解方陣邊啧啧稱奇,心道自家府上也得弄一個才好。
十月芙蓉鬥寒霜,嬌嬌小意君獨享。
粉衫女子偎在男子懷裏,粉拳連連撒嬌,男子正對着湖光粼粼,瞧不見神情相貌,他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女子烏發,卻不肯将高貴的頭顱低下。
“妾能有個孩兒麽?”
“琰兒,這于你的名聲不利。來日我正大光明娶你,豈不更好。”
女子心中糾葛,幾欲置氣掙脫,終是在那道專注目光中軟了語氣,猶帶着哭音,“阿昭何時才能娶我!我只憂心你會移情……”
男子輕拍佳人後背,粗暴切入正題:“好了,不說這些了。你舅父的婚事如何了。”
女子悶悶道:“說是中意領侍衛內大臣家的長女。”
“陳得增同你外祖一般,供着兒女,圖個奇貨可居罷了。”
女子察覺他的嘲諷,想起自己投懷送抱,不由凄哀道:“是否在阿昭心裏,是我姿态太低。”
女子驟然分明的哀怨,逼得男子不得不藏起眼底的不耐,指腹輕柔拭去那粉頰上兩行清淚,以吻封緘,阻了檀口更多大煞風景的話語。
乍暖還寒,曲終人散。
領侍衛內大臣調度梁宮一應防衛,而九門提督身為駐京武官,護持京師,掌三萬守衛。兩位親信結成親家,不知梁帝是該高興呢,還是該高興呢。
反正看戲的人是高興得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嚴君:對父親的尊稱,比較疏離。
本章兩對父子/父女,兩對情人,可見不同。
文尚書父子利益相關,付總兵父女親情為重。
又留了個神秘男子,不過上一章的名士是誰,已經比較清晰了吧。
食用愉快,下章有男主,勁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