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誰比誰更髒

八卦是僅次于權力的春|藥,使人心跳加速、欲罷不能。

嘴上說不|要,身體就不能更誠實。

某人見獵心喜,被人吃透,即便未知敵友,歸顏茶館這場戲,她總是要來看的。

且差一點滿載而歸。為何說差一點?

與桑表姐幽會的男子相貌扁平,明顯易去了容顏。行在回廊上的某人興奮不已,步下湍急,不妨撞上一位濃妝豔抹的娘子。

面紗掀開一角,懵然猶在眸中,對面五大三粗的小娘子只入了一眼,那嘴角的弧度就壓不下去。

小娘子個頭挺高,生生撐大了精致的緋色襦裙,腰間系帶亂七八糟,宮縧淩亂結成蛛網,釵環東倒西歪,最好笑的是眉心貼成“王”字的珠钿。

也不知是王八,還是老虎。

帕子遮去大半張臉,應是醜得不能見人。妖豔眉眼與她目光相接時,明顯劃過驚訝,待浮上些許恍然,又慌忙偏頭欲逃。

那步子邁得,跟逃命似的。

付小姐察覺古怪,一把捉住她手腕,憑着登徒子的堅韌,不懈追逐那躲閃眼神。高低皺起的眉頭頗有特點,教人記不起來也難。

笑意就收束得更艱辛,“黎同知,好巧。”

黎娘子羞憤欲死,破罐破摔地一把扯下帕子,露出畫得慘不忍睹的真容,瞪大一雙牛眼表示威脅,色厲內荏,窘迫不堪。

無良如付小姐,擊節贊嘆也就罷了,還煞有介事地繞着美人兒轉了一圈,摸着下巴輕搖其頭,啧啧品鑒。從鼓鼓囊囊的胸口掃到凝結成塊的脂粉,再到濃墨重彩的眼尾,眉頭就挑上毫不違心的垂涎。

哇哦,很美哦。

有本事就別轉過頭去笑。

黎同知那叫一個氣啊,人生污|點被人瞧見,殺了她的心都有了。何況還被她一通戲弄,小胸脯一挺一挺,是要決一死戰的架勢。

适可而止的某人捋好面紗,繃正臉色,示意坐下談談。

黎娘子自知畫風妖豔得教人自戳雙目,可你也沒必要抖成這樣罷,知不知道配上一張死人臉很像詐屍啊!

詐屍何其慓悍,上來就開始解他腰帶,吓得小娘子雙手抱胸,顫得跟朵嬌花似的,反倒激起某人的淩|虐|欲|望。

付小姐笑意森森,表示朕很滿意這種情|趣。

“你你你…你不要亂來啊!”

登徒子傾身壓到一半,忽而抽身而返,拍拍手掩飾尴尬:“不過整理腰帶,有什麽可怕的?”

進行不下去的原因在于,這張臉太令人作嘔了。

那廂黎顯再三确定這貨沒有什麽不良嗜好,才拍拍胸口劫後餘生,總覺得哪裏不對——哪有女子能心如止水為他寬衣解帶的。

事實證明,他這名義上的未婚妻做到了。于是乎,黎同知感到挫敗了。

付小姐俯身低頭,青絲從腰際斜斜流瀉。素手靈巧,繩結被乖巧解開,變成一個好看的綢結,再将先前取下的宮縧捋好,錯落點綴在腰間。

虬枝舞爪,桂子撲簌,時光凝結。

落花悄然埋入一瀑青絲,恰如有些痛的記憶,墜落在泥土裏,終要開出下一個花季。

不遠不近。遠得他看不懂那眼角眉梢莫名的喜悅,近得他能數清那因過于專注而微顫的羽睫。

發絲纏在眉宇間,她也未覺。眸中的流光仍是暗湧,卻多一分簡單明澈。

女子認真細致的模樣,為秋日平添幾分清爽;躁動的心一經安撫,就此沉澱,就此流連,就此,生念。她躬身姿态中一絲憐惜意味,教人心甘情願交出不安,予她保管。

有人驀然疑惑,手法如此娴熟,莫非當真偏愛女色。

滿面狼籍的男子躁意又起,不自覺伸手将女子碎發別至耳後,鬓邊香|汗滑膩,竟有些留戀那溫潤觸感。

些許沉迷卻被她一擡眼的探究撞得粉碎,女子眉間的不明所以被男子憨憨一笑化解,心底的慌亂,卻揮之不去。

黎顯輕吐口氣,眼神游移着惱,暗道鬼迷心竅。

料理完了綢帶宮縧,付小姐摸摸下巴建議修一修妝容。黎娘子聞言連連後退,捂着額上滑稽的珠钿躲閃不從。

某人眸色深深,眼帶玩味,也不勉強。

起身時不妨襦裙褶皺與黎娘子的綢帶纏在一處,只聽撕拉一聲,玉色襦裙便開裂了半片,露出半截雪色小|腿。

冰肌玉骨,世無其二。

黎娘子戀戀不舍地捂眼,付小姐羞憤交加地瞪眼。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知過了多久,指縫裏的付小姐疊好襦裙坐着,正盯着黎娘子的襦裙,面色不善。有過經驗的小娘子捂緊腰帶,抵死不從。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

終是尋了條汗巾裹着,将換下的襦裙遞去。更衣間裏付小姐剛接着,門還沒關,黎娘子便慌張闖入。

被捂了嘴巴抵在牆上的女子秀眉倒豎,絲毫未覺兩人貼得多近,近得黎顯能聞見那蘭芷冷香。

壁咚是有了,卻并沒有親親抱抱舉高高。

莫名惋惜的那個,一面努力忽視手下隔着面紗也能覺出的溫熱,一面瞪大牛眼維持兇狠的威吓。

“噤聲!”

付小姐壓下怒氣、爽快點頭,黎娘子那手撤得就有些半信半疑、意猶未盡。

原本只想刺探一二的某人,對着中二晚期的黎娘子,只剩生無可戀臉——你特麽躲我這間是有病啊!就算你衣衫不整,躲我這間還說得清嗎!

未婚夫婦這個身份,都忘得挺幹淨。

黎同知躲進離他最近的單間,只是一種下意識行為,又或許潛意識裏對付小姐,還算是信任。不過很明顯付小姐不願有難同當,更不願被迫有難同當。

緊張到眨眼的黎娘子呼吸急促,連連抱拳作揖,皺在一起的眉眼滿是誠懇,近乎求饒,滿眼嫌棄的付小姐出于同情,答應配合出演。

外間那個女聲不出所料,當是黎娘子男扮女裝博一笑的心頭好。

“黎賀之!黎賀之!你在哪?磨磨蹭蹭怎麽還沒好!”

“黎賀之!你在不在裏面!”

女子久不得回應,幹脆一間間推門去尋。腳步聲由遠及近,催得黎顯百爪撓心,焦灼得咬牙切齒。

黎同知的男子衣物怕是有人故意取走,篤定了他女子裝扮行動不便。而他偏偏出現在回廊,想必錦衣衛已然盯上歸顏茶館,所謂英雄,也并非沒過美人關。

胡亂塗抹的妝容一為掩蓋相貌,二為取悅佳人。寧願裝扮古怪也不肯換下,就怕心上人發覺生氣。

真不知該說他聰明,還是愚蠢。

難道醜到沒朋友的易容很高明麽!難道不會更引人注目麽!

陰晴不定的妙目對上心虛躲閃的牛眼,蓄勢待發的狡猾很快演變成明目張膽的謀算。

盤中餐黎顯捂緊襟口,滿臉提防。

付小姐手起刀落,一把推他到角落。以為得發生點什麽的黎同知,在她利索推門而出的那刻樂極生悲,暗道要完,好在門扉立時阖上,力挽狂瀾,解救那顆撲通瞎跳的小心肝。

聞聲而至的女子不見情郎,唯見一位顧盼生輝的姑娘。

面紗輕薄,蕩漾着一見鐘情的秋波。福身如靜花照水,端的好看;莺啼嬌脆,鹿眸似水,人|畜無害。

“方才可是公子在喚人?可那音色,卻又不像……”美人蹙眉一樣好看,微微露怯勾人垂憐。

女扮男裝的公子立時粗了嗓子,拱手作揖:“在下來尋舍妹,方才只是玩鬧,不想擾了姑娘,還望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可見着旁的女子?”

“旁的女子,倒是不曾見着。不過小女子亦是來尋人的,不若同公子一道?”

佳人相邀,豈有不應。便相攜而去。

下樓時佳人假作暈眩,趁機倒在中意公子的懷裏,飛紅羞意也遮不住得逞笑顏。

付小姐乖巧依偎在那片柔軟上,深嗅其間芬芳如醉。還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可惜得意了沒多久,便被茶館門口的付夫人逮了個正着,吓得趕緊從公子懷裏彈出來。活像受驚的兔子,垂眸絞着衣角,那委屈模樣,就不能更純良。

好似方才蹭豆腐吃的人不是她。

被揪着回府的付小姐自然免不了責罰,即便她再三解釋那不過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卻不料全甄更生氣,怒斥女子當清靜自重、品行端莊,不因男女而異。對着她滿目失望,巧舌如簧如付小姐,忽地沒了辯解的興致。

如果你知道我做過的髒事,會否更失望,會否,嫌我髒。

燕京付府雖無祠堂,好在有抄手游廊。那穿堂風吹着,就不能更酸爽。

抄錄《女誡》的某人連打了幾個哆嗦,清醒得睡意全無,待抄完最後一句,才軟了身子,倚靠在廊上夜觀星象。

月明星稀,真真教人惆悵啊惆悵。

此情此景,本該對月當歌,可惜某人牢騷滿腹,文采卻無,只怔怔趴着,一字未吐就覺飲滿愁情,飽得很。

不速之客翩然而至,于她對面坐着,一同去賞今夜這大好月色。

她是貪戀月色之人,無奈自身肮髒,心向光明,又怕被光明灼傷,只能孤單盤旋,悵然若失,嘆一句愛恨茫茫。

他看見那孑然背影倔強得近乎哀傷,好似卸去一切僞裝,他們都是落水之人,都渴求浮木,一旦找到就不肯放手,因為自己做不到光明正大,只能把別人當作救贖,用來慰藉自己。

他知道她積郁難遣,不知如何安慰,不知如何教她放棄,卻也明白,故事,需要一個開端,無論結尾。

他說出她所思所想,想要走進她心裏,“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她喃喃低語,“明月照溝渠,明月…真的會照溝渠麽。”

夜風冽冽,掩去他的深嘆,而她仍在自嘲,“明月連星子都容不得,溝渠多髒……”

她如此輕賤自己,他猝然心疼,薄唇微啓,許多話幾是要說出口,卻終是垂了眼簾、止了妄念。他又開始回憶,那些開在曠野的星光,鑽破霧瘴。

“你九歲那年上元,非要爬到戲臺上撫琴。”

“當夜燈火通明,有人嘩衆取寵,偏偏豔驚四座,一曲俠客行奏得铿锵有力,生生将旁人比了下去。”

“那時我就想,是誰家小姑娘如此膽大。後來一瞧,不正是……”

不正是我家的小姑娘。

後半句吞咽得苦澀,好在自嘲一笑,也就算了。

他的視線糾纏着她,再牽強的笑靥,終究找到了歲月作為借口,他只是緬懷時光,而不是傷情失去,更沒有苦于深情。

他看着她,許多話說不出口,只在心頭盤旋:你也曾肆意張揚,教天地失色,你是星河之中,最亮的一顆,髒了又如何,誰又不曾髒過,都是人過的日子,沒有什麽不一樣。

他又嘆氣,想說你是星子,莫要凋落。

她聽出那輕笑中的勸慰,頓覺被小瞧,心下氣惱,即刻抱怨起來。

她從未深想,何必這般斤斤計較。

“我娘還不是你引去的?如今裝什麽好人。”

尖刻的孩子氣般的譏諷,破壞了這良夜促膝談心的氛圍。

宋逍沒忍住笑出聲來,眼裏嘲弄如星子清亮,絲絲縷縷甘願遁跡,仿佛方才南轅北轍的深談,只是一場胡侃,兩兩相望,又是毫不掩飾的剛強。

“歸顏茶館你動不了。”

是動不了,而非不能動。

輕蔑來得太快,轉眼劍拔弩張。某人轉過身來瞪圓妙目,眸中水色未褪,自然半分威吓也無。

宋管事神色輕松,輕描淡寫橫她一眼,語聲清朗如玉,寫意不似判決,“無論那花箋上寫了什麽,都不過是誘餌罷了。”

“何必趟這趟渾水。”

歸顏茶館、燕回樓,都與那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既依附于那人,何必自掘墳墓。

付小姐的底牌,宋管事只了解到細作這一層,其餘的,無非是她為自己、為付氏打的算盤。

可付小姐不這麽想。她如今幾乎确定了段刺史與燕回樓的貓膩,而歸顏茶館,卻是另一番發現。

今日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正是黎同知心儀已久的嘉寧公主;桑表姐的熏香出自宮廷,恰好與這位公主一樣,不得不教人懷疑,她那情郎,恰是嘉寧公主的親兄長、梁帝二子弘王慕容昭。

先是段刺史,再是弘王。這意思,是他二人勾結?

花箋主人試探迂回,定是将自己當作段辜存的棋子,只不過是枚蠢蠢欲動、自謀生路的棋子而已。燕回樓那場陷害,一來試她資質,二來也為了确定她不知樓中密道,與段刺史的關系并非那麽緊密,才敢繼續勾搭。

那神秘的一方,似乎還未浮出水面。

何日與君,不醉不歸。

作者有話要說:  黎顯有他愛的人,但付小姐給他的感覺,是被認真對待。

所以自然會有好感。

有絕處逢生的愛情,自然也有重獲新生的絕情。

拼不到愛盡頭的人,可以放棄。

拼到什麽都沒有的人,只能放棄。

回頭或是往前,有時比停在原地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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