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人劫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好比煙花夜放,好比雨後天光。總能在不大妙的處境裏,尋到那麽一絲前進的勇氣。

請允許我從你的笑容裏,汲取溫暖。所有的愛,都會死灰複燃。

燕京城西的月老祠香火旺盛,鎏金牌匾經年如新,號稱求仁得仁。祠內供有白發銀須老人坐像,慈顏善目,笑容可掬,一手執姻緣簿,一手牽紅繩。祠門有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身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祠前的情人橋,為男女信徒踏遍。求姻緣、相親、合八字、謝媒,皆是禮數周到、虔誠滿懷,唯恐怠慢。一身男裝的付小姐,難得不必戴上面紗。對着橋下清溪自照面皮,點點頭還算滿意。

行在前頭的全甄一顧三盼,知道她不放心暗搓搓跟着,內心十分嫌棄她那張豔麗皮囊,也不拆穿,更嫌棄她那色|中餓鬼的腔調。

付小姐挑|逗少艾功夫娴熟,勾擡下巴、描摹眉眼說來就來,偏儀态娴雅、柔情刻骨,教人萬分受用,她與人攀談甚歡,自成香卉一朵,招蜂引蝶,好不快活。

面上風流,內心崩潰。

全甄同誰一道不好,非同八姨婆一道;八姨婆同誰一道不好,非同文掌史一道。剛正不阿如文掌史,不知招了多少刺客,他該死死去,可別連累老弱婦人。

她邊以扇敲頭,邊啧啧感嘆。要說這地兒,當年還替全甄挂過姻緣簽吶。

某人存着故地重游的心思,還好生打扮了一番。紫袍玉帶、金冠紗衣,全副武裝、一絲不茍,左看右看都風|騷得很——活脫脫一富貴公子、衣冠禽|獸。

付小姐不緊不慢随人去挂姻緣簽時,千年紅豆樹下,男女信徒已然三兩成聚,姻緣簽密密麻麻、迎風搖曳,壓得枝幹低垂,似是不堪重負。

好在千年古樹,總承得起這份沉甸甸的願景。

兜售紅豆飾物的攤頭異常熱鬧,手環項圈樣式奇巧,串成的花鳥蟲魚活靈活現,流蘇點綴其間,姍姍可愛,教人難以抉擇。竊竊私語的男女有商有量,不願被騙去太多財物,可那精心挑選的細致情狀,又透着分明的心甘情願。

許過願的相思豆,既能定情,也常系在姻緣簽上,以示誠心。

紅綢穿過竹制的姻緣簽,束縛其上聞風而動的相思豆,姻緣相牽,不過一線。若上天感其誠摯、許其良緣,簽上的相思豆便會紅豔似火、永不褪色。

某人一如既往地覺着荒謬。

這摘下的紅豆你再給人挂回去,且不說多此一舉,還指望嬌豔如新,這不騙鬼呢吧。

求月老就有用?月老他自個兒的伴兒,保不準還是孟婆吶。

付夫人給千金求的姻緣簽,雖挂得不高,可寓意極好,說是祥雲萬裏,佳偶天成。诰命夫人給文掌史求的簽文,亦是龍鳳呈祥地好。

文掌史是個柔弱身子,等二位夫人侃家常的當口,恹恹靠在樹幹上避日頭。紅豆成穗飄蕩,晃眼得很,忽遠忽近,光澤流轉,仿佛下一刻就能滴落成血。

微翹的蘭花指勾勒眼尾,浮塵墜落眉心,蹙起懊惱,仿佛在感嘆未及畫眉。

戲子登臺,總要收拾得漂漂亮亮兒的。

每一場,都得是絕唱。

付小姐将那妖媚悲涼盡收眼底。她的猜想未經證實,唇角已有笑意。他或許正是花箋的主人,即便不是,全甄在此,她也只能奉陪到底。

千年古樹樹冠如雲,挺拔蒼翠,奈何蟲蛀同歲,早已吃空枝幹、搖搖欲墜。轟然倒塌的一瞬,如同銀絲噗嗤穿透心髒。血|肉|橫|飛,驚豔了死亡。

粗長枝桠鋒利如刀,刺入沃土數寸;塵沙漫天飛揚,血珠不甘依附,轉瞬四濺成霧。

紅豆染血,情人遭劫。

許多來不及發出的叫喊,許多來不及逃命的步伐,許多來不及反應的驚恐。

付小姐扶着她娘和八姨婆席地而坐,承受着生命流逝的窒息,無聲默哀。

煙消雲散,大難不死之人回頭去看,只餘撕心裂肺的哭號,一切言語都無法表達愧悔傷心。早知道就不該放手,早知道就該生死與共。

哪來那麽多早知道。

古樹倒塌,曾經海誓山盟的情人各自逃難,落得天人永隔的下場,卻無人忍心苛責。只看不顧髒污擁緊餘溫的瘋狂、聲聲泣血以頭搶地的凄厲,你不得不信,那自責深憾,會是一生。

血肉之軀,零落成泥。

他們不過是棋盤上礙眼的落花,注定被拂去,何其殘忍。

八姨婆一直坐着不動,靜靜盯着那片血霧。眸中空空蕩蕩,呼吸一同停滞,不似愧悔,不似感傷,什麽都沒有,什麽都執着。

從天亮等到天黑,從天黑等到天亮。直到樹冠上現出一個金雞獨立的人影。

俏麗眉眼彎彎,引來她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調皮”,仿佛再重一些,飛濺的晶瑩,就再也咽不回去。

付夫人見那對母子無事,握着千金的手,不自覺更緊了些,付小姐對上那淚光,頓覺酸澀。

兩位夫人分量不重,付小姐一手一個帶得不費吹灰之力。而臨死還不忘擺款兒的文掌史,蘭花指襯得眼角眉梢一水兒的妩媚,怎麽看也不像是要死的節奏。

就差沒在臉上寫“別救我”三個字了。

事實是,付小姐着實救不了第三人。即便他那作派,當真凄豔得很。

誰不怕呢。怕也得忍着。

文掌史拭去面上髒污、捋好淩亂發髻、撲去袍上灰塵,倘若有面鏡子,必可照見神氣活現的孔雀一只。付小姐幾乎覺得,那閑閑一睇裏的感激,只是她的幻覺。

她這位表舅,可謂性情中人。

早已摸清燕回樓的底細,所謂兇手也是安排好的卧底,只等命案一出、事情鬧大,堂而皇之地人贓并獲——捉着京兆尹這條尾巴,拖出一整個身子。

文掌史是一把刀,也可以是持刀者。操縱他的人,許不止梁帝一個。

燕回樓的背後,究竟是不是只有段刺史。

文掌史這只孔雀未成孔雀肉,自然有人不甘心。十數位男女信徒自祠後湧入,衣着如尋常百姓,不去尋罹難的摯愛,只對退入祠內的文掌史感興趣。

付小姐一笑粲然,付夫人站立不穩。交握的手,在分開的一瞬,定格成永恒。

她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偏偏笑容滿面,輕松十分,好似在說,我是個義士,你若悲傷,就是看不起我舍生取義的心志。

門扉徹底阖上,光與影一起消亡,全甄的淚才下來。

紫衣男子拾級而下,施然而往。數名死士未及拔劍,就死在他猝然淩厲的劍下。衆人抽出腰間軟劍,結成漫天大網,捕捉其間狡猾陰險的肉障。

不料他招式詭谲,攻守多變,殺人于意料之外,戰勢膠着,竟被拖住。

空氣中的血腥味兒,愈發地濃。男子紫衣染血,愈見從容。

黎同知十分懊惱,怎麽每回自己趕到之時,總晚了片刻。

月老祠外的錦衣衛被人拖住,沖入祠內的廖廖無幾,黎同知本欲身先士卒,不料已有人搶先了。

紫袍零落着血痕,發絲被鮮血濡濕,滴答落在玉面上,不知是旁人的,還是自己的,那柄短劍鮮血如注,猶在負隅頑抗。

壯士,還真不怕死吶。佩服佩服。

黎同知并數名錦衣衛應戰,壯士尋隙退回祠堂。撲入祠內、利索關門的動作行雲流水,回身還殺了個死士,哪像重傷之人。

被隔在門外的黎同知:“……”

好歹把我捎上罷QAQ。

黎同知戰至一人,心道救兵來得太慢,也決意惡戰到底,不料那門卻開了。

“都住手!否則我殺了他!”紫衣男子持劍押着赭色錦袍的文掌史,對上一臉懵|逼的圍觀群衆。

這貨到底哪頭的。

“實話跟諸位說了,這位是個摳門兒的主兒。諸位想要,給錢就行。”說着還羞辱似地拍拍文掌史的薄面。

文掌史文人習氣上來,急于捍衛顏面之下,拽些士可殺不可辱的文辭就溜得很。

總結起來就一個意思:本官沒錢。

死士頭目也是這個意思,“你盡可殺了他,我等可沒錢。”

文掌史聞言急了,掙紮着表明自我價值,霎時就跟他口中的無禮庶民達成一致——無禮庶民要錢,他要命。

“閣下且慢,本官知道的可不少!殺了豈不可惜!”

那叛徒樣,黎同知表示不忍直視,“文掌史,錦衣衛須臾便至,不必委曲求全。”

“黎同知,救我!”

頭目吃透了文掌史牆頭草的本質,笑得開懷。擲出一錠金子,跟狗骨頭似的引開了愛財如命的紫衣男子,輕輕一勾,那棵牆頭草就落到了手裏,趕來相救的黎同知被敲暈了一并帶走。

祠外錦衣衛入內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紫衣男子藏身暗處,目送兩位夫人安然而返。

诰命夫人最後那一眼,他看得明白,付小姐李代桃僵的救命之恩,日後總是要還的。

文掌史掐指一算,有些疑慮,她是有意,還是無心。舍命相救,以身相替,繼而,深入虎穴,簡直一氣呵成。

今日之事自己都始料未及,她又是如何未蔔先知的。

付小姐并非神仙,今日刺殺的确不知,只是早有準備而已。

錦衣衛有心捉活口,包圍了月老祠。不料賊子有備而來,殺盡祠內暗探,教唆亂民于祠前制造混亂,竟能由祠後小道來去自如。

倒給了付小姐深入虎穴的機會。

陣前殺敵,是為了拖延時間,卻不能拖得太久。時機恰當,方能李代桃僵,李代桃僵,方能挾恩以報。今日這一襲男裝,正是為了換裝方便。

話說回來,方才惡戰,流的血雖不是自己的,到底有些傷筋動骨。

忙着松筋骨的文掌史忽覺一道眼神如芒在背,黎同知被捆成個粽子,怨氣沖天,義憤填膺,咬牙切齒,無力反抗。

呃,俗稱羨慕嫉妒恨。

同為階下囚,憑什麽文掌史能随意走動,雖說範圍僅限于這間草房中。

文掌史臨窗遠眺,風姿綽約,實力證明了一個道理——刑不上大夫。

“掌史當真要投靠賊人?”

“黎同知,須知人生苦短。”

黎顯就覺着,那沙啞的音色,相當古怪。

正待再聽清楚,只聽嘎吱一聲,寬袍廣袖的老者仙風道骨,推門而入。

門洞大開,頗有禮賢下士之風。

“聽聞掌史誠心悔過。”

“有什麽可悔的?成王敗寇罷了。”

老者盯着那雙璀璨鳳眸,看到意料之中的桀骜。靠在梁柱上的戲子作派,天真不失狡詐,想來混跡梨園非假。

“文掌史可識得老夫?”

文掌史聞言款擺楊柳細腰,寬袖遮了半面,蓮步輕移、矯情十分地轉了半圈,眼尾那抹嬌俏愈發惑人,直将看戲的黎同知吓得不輕。

眼底探究終浮上來,不損萬方儀态。老者不以為忤,斂衽以待。

戲子檀口微張,卻欲言又止,蘭花指遮掩唇齒,睇了黎同知一眼,清清嗓子答得正直。

“本官不識。”

老者撫掌大笑,心道文達這獨子,當真與他一般狡猾,便命人帶了黎同知出去。

黎同知腦中猜測未成,掙紮着不肯,自然又被敲暈了。文掌史見狀嗤笑婉然,媚|骨天成。

“掌史,何以要對燕回樓趕盡殺絕?”

“陛下授意,複之也無可奈何。”

“那麽掌史可知,燕回樓與……”

“家父遲早要作古的。”

很好,夠狠。

“掌史難道就不顧及自身了?”

老者于落破草屋內閑庭信步,擡頭直視頂上破洞,側影滄桑,開始談人生談理想,“屋漏偏逢連夜雨,棄子的下場,也是一樣。”

“晁錯進言削藩,後被腰斬,膽敢叛亂的諸侯,也很快趕去陪葬。”文掌史字字堅定,不複虛與委蛇。

老者甚少聞得這般可笑言論,不由氣得須眉微顫,聲色皆厲了三分,“掌史這是要殺身成仁了!”

方才還信誓旦旦的某人,一見老者滑稽抖動的白須,很快便笑倒在草垛上,斜躺着籠籠袖子,慵懶惬意、玩味十足。

“非也,公勢大。”

我屈從于你的權勢,而非屈從于你本人。

口氣中妥協雖有,嘲諷更濃,老者遭人淩|辱,怒火中燒,殺意頓顯。而草垛上窩着之人,早已舒舒服服地會周公去了。

老者終是想起來這麽一鬧,什麽也沒問着,豎子詭詐,倒真小瞧他了。

也罷,有的是工夫。

某人閉目推敲方才字句,确認毫無破綻才沉沉睡去。刑部尚書與燕回樓的瓜葛,她也是于八姨婆壽宴當日察覺的,恰好用來應付對方試探。

夫人不過三擊掌叫好,就能将文尚書吓得臉色煞白,不由教她想起燕回樓那個廣為流傳的故事。細查的結果便是,傳說中被夫人耳提面命的嫖客,正是她這位姨公。

怪不得三堂會審仍有人有恃無恐。

這階下囚的日子,定會相當惬意。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三擊掌的小細節,就是刑部尚書行為不端的端倪。

說話時用手遮住嘴巴,是下意識掩蓋謊話的表現。

同時呈現柔弱無害的稚子心腸。

文掌史的故事,很有意思。

付小姐殺敵前與全甄訣別的情感,都是真的。

深入虎穴,未必能回得來。

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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