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死一線
文掌史,奇男子也。
一言一行,都拿腔拿調;書生戲子,皆故弄玄虛。引經據典猶嫌不足,非得唱兩句來找補。
一句話,沒法兒正常交流。
黎顯性子直,倒也不蠢,某人顧左右而言他的心思,自然看得出來,不由憂心他分分鐘投敵。
文掌史唱戲唱到腹中空空,也不客氣,極為熟稔地開始吩咐點菜。
“醉仙樓的紅燒河豚,多放火腿和鮮筍;和悅樓的清炖蟹粉獅子頭,肉要瘦,要整只活蟹;澄碧樓的佛跳牆不宜炖得太爛,西湖醋魚芡汁要厚;還有采芝齋的板栗糕,去桂花……”
“嗷,還有同德居的香炸琵琶蝦,去晚了就沒了,點個雙數,吉利。”
萬萬沒想到,這貨這會兒倒正常了。
守衛不敢怠慢,領命而去。
黎顯就相當後悔方才的矜持,哎,貧者不受嗟來之食。
不消半個時辰,各樣菜式騰雲駕霧、姍姍而來。文掌史盤腿而坐,就着幾張板凳拼成的案幾大快朵頤,壓根兒沒顧上還被綁着的黎同知。
紅燒河豚啊我的愛,你香飄萬裏,浮起蓬松雲彩;獅子頭啊肥美多汁,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西湖醋魚啊多麽美的姿态,栗子糕啊多麽教人開懷,仿若一江春水沿岸澆灌把花開。
生存還是毀滅,黎同知吞咽着口水,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掌史,佛跳牆好吃嗎?”
文掌史頭也不擡。
“掌史!”
大眼忽閃,渴求滿滿,萬紫千紅一片喪權辱|國的深海。
你就分我一口罷!
分我一口罷!
一口罷!
罷!
天可憐見,黎同知心聲感人,換來文掌史好心的征詢一睇。他收到目光,眼珠子瞪得就快掉下來,頭點得也快掉下來。
這孩子餓得不行,尊嚴也不要了,文掌史心有不忍,取了碟未動的栗子糕放在他面前,做了個“請”的侮|辱性動作。黎同知深吸一口氣,勝似壯士斷臂,更像被逼良為|娼,跪坐着挪過去那叫一個糾結,還得藏好那份可恥的急切。
風蕭蕭兮易水寒,節操一去兮不複還。
活蝦在油鍋裏彎了脊背,趴伏在地、狼吞虎咽,什麽臉面尊嚴,都不及一碟糕點香甜。
付小姐摸摸下巴,很是滿意。
菜式都是文掌史常點的,差事辦得倒也利索,唯獨這碟栗子糕摻了桂花,香氣馥郁,教人聞不出也難。文掌史不食桂花,才便宜了黎同知。
可惜便宜,并非這麽好占。
黎顯吃到一半,腹中便覺墜痛,霎時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吐出殘渣,便龇牙咧嘴倒在地上。喉間毒|血噴薄而出,驚懼懊悔排山倒海。五髒六腑仿佛被生生剝去,三魂七魄叫嚣着脫離軀殼。
十指嵌入松土,碎石割破皮肉;汗珠滴落眼眶,火辣辣的疼;唇齒幾近咬碎,終是忍不住翻滾起來。
活魚亂蹦,躍的并非龍門,而是鬼門關。黎同知臉色青紫、面目猙獰,偏意識尚存,邊打滾邊爬過來求救,活似索命的冤鬼。
文掌史一激靈扔了筷箸,當機立斷一腳踹翻那桌尚有餘溫的佳肴,吊着嗓子拼命朝外喊,唯恐落得黎同知一般下場。
“來人啊!殺人了!”
聲如洪鐘,感天動地。白眼翻了幾回還在強撐的黎顯,總算是被震暈了。
醒來的時候,就發覺換了個地兒。準确地說,他們的牢房,升級了。
原先那間茅屋雖有野趣,可惜風一吹火一燒也就沒了,如今卻是一座雅致的四進別院,移步換景,廳堂陪弄,裏裏外外透着講究。
二位貴客所居的客房名為珊瀾堂,取九裏澄江醉闌珊之意。霞光入水,俏若珊瑚,如美人秋波含情、宜喜宜嗔。這闌珊二字颠倒,又是別番韻致。
院落圍繞三棵古樹而建,築回廊兩層。石礫苔藓、枝桠清泉,造一方恬然佳境、隔世幽情。
黎顯所中之毒,正是大內秘|藥九曲——九曲玲珑心腸難逃。
那麽黎同知又是怎樣逃掉的呢?
付小姐捉着闌幹苦苦思索,摩挲着倒刺一頓煩躁,愈想愈覺着蹊跷。那個入了黎顯房內的人影,應是救他之人,背影有點眼熟啊。
九曲這等秘|藥,乃刑訊上選,為大內總管沈度嚴格把控。一年前延州那杯毒酒裏的,正是此毒。付小姐連同解藥請人研制許久,方得其法,而此人不消一柱香的工夫,就催出了一盆毒血,保住了黎顯性命。
誠然在某人眼裏,一切未知的,都是蹊跷,一切勝過她的,都該毀掉。
她這場好戲,原本還算精細。她讓人覺着,梁帝派沈度來滅口,文掌史再真心投敵,繼而取信于人。黎同知這個冤大頭,無論是生是死,賬也算不到她頭上去。
男女脈象相異,為免診脈現出端倪,付小姐本就打算尋個替死鬼,黎同知不偏不倚,成了問路之投石,且是最佳——一來試探對方對黎氏是否心存拉攏,二來或許可以明白,沈度與此處是否有些瓜葛。
當年梁帝登基,血洗并重建錦衣衛的近臣中,便有這位大內總管,将他培植的心腹密探,混入錦衣衛要職,當是不難。月老祠內本該埋伏的錦衣衛毫無反應,顯是為人出賣。錦衣衛魚龍混雜,各方暗湧,或許與他無關,但大內秘|藥為人所獲,也僅僅只是巧合嗎。
此間主人當真豔|福不淺,勾|搭上段刺史不算,連沈總管也不放過。
二姝鬥豔,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伐開心、伐開心。
付小姐常作最壞打算,與之矛盾的是,在最壞的境地,反倒能保持蜜汁自信。求生欲望激起的盲目樂觀,大抵随了付總兵。
某人這廂自覺前途渺茫,那廂妙手回春的郎中攜着藥箱出得門來,老者再三道謝、親自相送。
十裏長亭,依依惜別。送着送着,竟往她這兒來了。
“老夫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賢侄可否一聽?”
“仁公但說無妨。”
老者指向頹唐枕着闌幹、真真生無可戀的文掌史,白須垂垂、語氣憾然:“此人恐亦為人荼|毒,勞煩賢侄再診一回脈。”
“敢不從命。”
老者說明來由,付小姐自是裝死不肯,期期艾艾氣若游絲,籠着袖子拒絕合作。
“文某心都死了。”
那哀怨勁兒,聞者傷心,是忠君之情,還是缱绻之情,暧昧不明。郎中閱人無數,歪頭打量賴皮的患者,眼中興味愈濃,唇角只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
“不知公子在看什麽?”
“看過盡千帆,看鷗鷺聚散。”
郎中很識情趣,“水無盡期,猶恨無盡期。人在天涯,恐相思無主。”
付小姐不由微微側過身來,目露贊賞。很好,歪樓歪得很徹底。
郎中一襲月白長袍,淺笑安然,脊背微屈,疊手腹前,謹慎恭謙;老者目光沉沉,須眉笑意生動,看來不似易容,露出真容如此狂妄,要麽篤定文掌史逃不出手掌心,要麽,文掌史本人對此人的身份心知肚明,無須掩飾。
如今看來,怕是後者。他二人互知底細,自己不知何處露了破綻,才有此試探,這要被診出女子脈象,可是難逃一劫啊!
天妒英才吶天妒英才。
要死了要死了。
付小姐死到臨頭,正盤算着下哪層地獄,一晃神就被郎中搖曳間的風姿如玉,給深深驚豔到了。
如浩浩湯湯中,一葉扁舟自在;如十丈軟紅裏,一石激浪千層。
林中翠玉,雨後黃鹂,熨帖、清俊、朗潤。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兒。
某人劣根深種,臨了臨了,也改不了獵豔本性。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見那長袍委地,塵土逶迤不敢亵渎,見那廣袖飄逸,清風相纏與之共舞。
仙人就是仙人,啧啧。
郎中踱步落座,一派從容,擡眼望來的星眸之中,只有極零碎的嘲諷。
色|胚捋捋下巴,微微傾身,意趣上來。美人兒的高傲,不失為情趣;男子追逐高嶺之花,只圖征服的快感。就是不知這平庸皮囊之下,藏着怎樣一副活色生香的骨相。
任郎君媚眼抛得殷勤,美人偏偏心如止水,例行公事的那假正經作派,真是好看到想讓人打|爆他的頭。
天蒼蒼野茫茫,美人辣手摧俊郎。
某人大剌剌伸出手腕,默念無憾。素手潔如皓月,眼看就要探上,卻忽地撤走。
真真命懸一線。
某人心跳了一半兒,卡在嗓子眼兒,俏郎中颔首致歉的話沒怎麽聽清,就見他從藥箱裏取出一方絲帕來。竹節紋樣覆在腕上,涼意爬上尾脊,絲絲入扣。
心跳一百邁。
蒼白分明的指節,将将觸及皓腕,再次頓住。
又怎麽了我|艹。
絲帕有些移位,礙着美觀,美人兒親手擺正,順道撫平褶皺,某人心虛得很,面部肌肉就更不自然,好在郎中只略略瞥她一眼,未起疑心,又悠然并指去切脈。
青竹色澤豔極,沉于素帕江心。
好似哪裏不對,郎中沉吟一聲,兩指玩笑似的躊躇不前,最終堪堪停在帕上,眸中疑惑盈盈,純良無辜。美人兒目露歉然,文掌史毫不留情,怒目噴火,似乎還有那麽些,勾|魂奪|魄?
你特麽倒是上啊!
這就好比坐過山車,勞資叫了一路你特麽在最高處停了,還活活來了三回!一直不動就算了,到頭來還得掉下去。
勞資都快被吓死了好麽!來點痛快的!
某人面目扭曲,腮幫鼓起不滿,郎中笑得見怪不怪,些許促狹藏得極好,嘲諷忽明忽暗,沒的有些熟悉。
付小姐總算嗅到了一絲捉弄意味。這人,不會是老相識吧?
郎中将那巾帕上幾不可見的一縷柳絮撚去,方肯踏踏實實落定號脈。柳絮隐匿于秋風,他眼中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快感。而文掌史的臉色,饒是再怎麽掩飾,也是青一陣白一陣地好看。
分秒倒數。
心跳如鼓,記憶紛湧;舌尖發苦,五內俱焚。
白玉棋子嘩啦墜落,狂瀾難挽,與琴弦相擊,發出叮咚脆響,接二連三困在琴弦與琴身之間;數枚棋子為琴弦裹挾,進退維谷,不得善終。
見她分明百般糾結,卻咬緊牙關,猶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郎中不由好笑,劍眉剛毅,融化絲縷不為人知的疼惜。
“公子脈象虛浮,氣血不足,當好生将養,以免傷了元氣。”
老者撫須長嘆:“有勞。”
待二人離去,付小姐方才攤開手掌,一一拔去浸透血肉的倒刺,那手抖得,不知是痛,還是慌。
郎中回眸一笑邪肆,你也有今天。
何止啊。某人被吓出了糖尿病高血壓連心肌都差點梗塞了。
冷汗順着假喉結滾動,驚魂甫定之人摸摸鼻梁,疑心總算壓過後怕。
方才那個郎中,好生熟悉。
切脈時習慣性伸出一指,又迅速并上一指,像是在掩飾什麽;絲帕抽回時,她拂去腕上小蛙,他眉頭一跳,卻裝作未見。最奇怪的是,她用小蛙僞裝,分明跳動有力,分明是康健男子的脈象,又怎會虛浮?
自信到一指切脈的神醫,她可不只認識一個。
宋管事。
說來好笑,這麽些年除了他一個錦衣衛的身份,是何品級也沒摸清,再有就是,勾結方圓寺。而沈度與方圓寺,似乎也有些微妙關聯。
宋管事,難道是沈總管埋在錦衣衛中的棋子?
不得而知,謎面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沈總管和段刺史水火不容,不可能共事一主,所以付小姐這回猜錯了。
關于宋管事,倒是八九不離十。
像她這種戲弄人的惡劣性子,總得有人收拾。
虎穴如何收場,女主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