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弑母往事

慕容雲小的時候,還不是一個工于心計的孩子,也沒有謀奪天下的心思。跟随身份低微的生母住在梁宮西南角的煙石軒,享受着梁宮最低生活标準——三餐溫飽、衣食不缺。

煙石軒後的一方荒地,四季都有野花洋洋灑灑。深深淺淺的薔薇爬上宮牆,仿佛渺遠的煙火氣的歌聲,撫慰着終老于此的不安分。

一個不受重視的庶皇子,沒有必要去加害。尋些小小的樂事,日子就這麽混過,倒也活得灑脫。

宮女出身的生母,好容易生了皇子,也只得一個貴人位份。冷宮裏呆久了,漸漸挑剔起自己的兒子,埋怨他木讷寡言、不懂得讨好貴人。

大人想要的,遠遠超過小孩子的理解。

慕容雲七歲那年,倒是遇上了此生的貴人——孝昭仁皇後。

可正應了那句話,貴人未必是好人。

那時他小臉髒污,正撅着屁股,在禦花園裏偷偷摸摸采些紫菊,孝昭仁皇後瞥見花叢中躲閃的身影,屏退了一幹婢子,舍了娉婷步伐,貓着腰兒,滿臉抓了現行的小孩子般的神氣,就這麽繞到他面前來。

絲絹的清涼觸感,她神光湛然的笑靥,還有那樣輕柔的呵寵的懷抱,對一個藏頭露尾的庶皇子來說,實是一樁天大的誘惑。

某個人從小,就對女色有着近乎偏執的愛好。

“你喜歡菊花?”

慕容雲被那蘇合香熏得雲裏霧裏,天籁輕輕巧巧敲打在心口,酥得外焦裏嫩,連行禮都渾忘了,卻也不敢迎上那雙高貴的鳳眸。不自覺往身後香軟的懷抱縮了縮,握緊了手中幾支紫菊,低頭喃喃得仿若夢呓。

“母親喜歡。”

他喚她母親,恭敬疏離,卻還這樣有孝心。

“你喜歡嗎?”

皇後執意想聽他的答案,他卻想不明白她這樣做的原因,只得循例裝作縮頭的烏龜,讷讷着不言語。

他害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意味着危險,而他寧願不要富貴,也要固守安全。

皇後心嘆,真是堪憐。

她愈發摟緊了他在懷裏,給他講了一個黃巢起義的故事。慕容雲眨着一雙水眸認真聽完,她不時撥弄着他下巴的軟肉,教他笑着放下了戒心。小腦袋老成地搖成個撥浪鼓,英挺得胸有成竹,只等她開口誘惑。

可見慕容雲打小,就會是一個耽|于美|色的昏君。

“你聽過這個故事?”

皇後攫住那雙與她極為相似的眸子,傳遞着溫情,誘哄着真心。

慕容雲後來想,他蠱惑人心的本事,大概是從她這兒得的啓蒙。

小腦袋一本正經地念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皇後慈愛地摸摸他的頭:“你覺着黃巢如何?”

“鼠目寸光。”

皇後用手中紫菊去撓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引得小東西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倒暢快拍手,笑得惡劣滿滿。素手撚帕,輕輕擦拭他氣得發紅的鼻頭,凝着小可憐兒的委屈模樣發起呆來,越看越覺着稱心可愛。

她托腮笑着作花癡狀:“接着說。”

“黃巢以人|肉為糧,失了民心;一朝得勢,滅了鬥志,在奢靡日子裏掩耳盜鈴。”

“他起義出于私利,而非公心,又不能藏好私心,就會引來衆憤,這皇位來得容易,也坐不長久。”

她捂着檀口作贊嘆狀:“真是深藏不露!你從哪兒讀來的?”

“打掃崇文院的宮女內侍們講的。”

宮女內侍哪會讀史,不過是她通了關系,時常派人偷渡幾本書來給他讀。

好小子,愈發通透了。

她起了壞心眼,湊上去與他鼻尖相磨,蹭得小東西咯咯開懷,露出微微的狡黠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二字又該如何論?”

“善用,而非仰賴。順良民之意,拂刁民之請。”

國家大計順應民心自然好,可君王決策自有道理,不該因此畫地為牢。

他小小年紀,語氣裏倒頗有上位者的潛質。

真不愧是她段瑚棠的兒子。

冷宮因了皇後娘娘垂愛,日漸熱鬧起來,而母親看慕容雲的眼神,卻愈發怨|毒。

他不明白,自己不過是陪着尊貴的皇後娘娘消遣消遣,盤活盤活他們拮據的日子,怎就惹得她吃心。

他的心被劃開一個缺口,自由的風摻雜了愛|欲,鼓成待揚起的帆,不複從前的淡泊安寧。

那夜雷電交加,冷宮裏失寵的妃子險些活生生地掐死七歲的皇子。而慕容雲也是在那個夜裏,用燭臺親手刺死了自己的母親。

他愧悔、自責、恐懼、傷心,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後果前因,他做了天理難容之事,他合該遭到天譴報應。

他縮在牆角抱頭痛哭,頭痛欲裂也想不明白,為何往日還算和藹的母親,竟瘋了一般非要置他于死地,任他如何掙紮辯解,也攔不住她殺他的決心。

皇後娘娘如神仙妃子般地出現,涉着一地的血污狼藉,輕輕将他摟在懷裏。

萬蟻噬心漸漸被她撫平,無依的萍蓬陷入絕境,她伸出手來,他視作光明。

慕容雲永遠記得那夜他伏在她懷裏無助哭泣,仿佛哭盡了一生的淚水,卻又幸運地等來了天賜甘霖。

皇後領養他在膝下,他與尊貴的太子兄友弟恭,恍如一場幻夢。

他天真地以為,他遇到了至善之人,她像一尊菩薩,度他過了死劫,容得下他的污點,不嫌棄他的卑劣。

結果怎麽樣呢,為着這份恩情,他練就一身肮髒本領,替太子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髒事。太子以仁德著稱,而他隐在陰影裏,還要被人指點無情陰狠。

他終究成了他厭棄的黃巢,沾染滿手血|污,視忠孝仁義為無物。

他不愚蠢,只是愛得卑微;他知道那些不是小恩小惠,至少他這麽認為。

他的眉眼,終究與她愈來愈像,一如愈來愈近的真相。

慕容雲,實為孝昭仁皇後之子。只因身世存疑,便被她來了個偷梁換柱,成了無名宮女的孩子。而那可憐人真正的孩兒,早就替他擔了污名、被活活摔死。

他終于明白,為何那個溫順的母親要掐死他,為何那個鋒利的燭臺離他那樣近,為何那個雨夜她匆匆趕來、衣衫齊整。

他不知道說什麽,不知道痛什麽,不知道該怨恨,還是繼續感恩。

他恍惚記起與她插花閑談時,她問他的志向,他說要從軍去,她問為何,他答宮闱陰森、殺機四伏,不若戰死沙場來得幹淨,起碼知道是誰落的刀。

她那時笑得晦澀,鳳眸歉意宛然,不知灼傷了誰的眼,卻裝作未見。

他這樣膽小,他甘願做刀,他難得糊塗。

他想要的,只是過一些懶洋洋的日子。然後像小孩子占着一盒愛吃的零嘴兒那樣,死死地守住眼下的小幸福,生怕被人搶走。

他想要愛想瘋了,換來的卻是失望與荒涼。

毒|草在胸腔蔓長,慕容雲仇恨命運的不公,他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明白過,自己究竟是為什麽而活。

他的成長,停留在那個雨夜。有人用虛情假意,換他遍體鱗傷,而他屈居在漬滿毒|藥的羽翼之下,只等着毒|發身亡。

我也是你親子,你用我的狠|辣來成全你另一個兒子,你欺騙我利用我,你眼睜睜看着我發黴發爛,你于心何忍。

孝昭仁皇後臨去前也沒能等到小兒子,她睜大失了神采的鳳眸,沒忘了掙脫丈夫強留的雙手。

她怨他不信自己的清白,害得小兒子沒了嫡子的名份,頹唐絕望、淪落至此。卻不敢深想,自己将小兒子用作踏腳石的決心,會否因此而改變。

她永遠不會明白,她強迫一個小孩子親手殺了母親,殺了唯一的依靠的時候,那個她眼中早慧的孩子,就注定了夜夜噩夢、堕|落成魔。

他消磨仁善來取悅貴人,他覺着自己既然髒了,就不妨髒得徹底。

不知不覺他真的貪戀,而她真的狠心。

她在內心的一個角落裏,怨恨着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只因他成了她不貞的所謂鐵證。他越聰明乖巧,她越想将他變作利刃,好似将污|點變為裝飾那般有成就感。在這個過程中,她不記得她是一個母親,不記得這是她的骨血。

她用最殘忍的手法去馴化,自以為這是一種歷練,卻徹底毒啞了他。他在漫長歲月裏小心翼翼地藏好心肝,舔舐傷口,呼不出一聲痛來。

沒有人心疼他,他一直都明白。

慕容雲聽着宣告孝昭仁皇後薨逝的鐘聲,一滴淚也沒有流。

他要掌上江山、皇權翻|覆,來成全他為所欲為的悍然報複。

沒有誰知道,老虎在成為老虎之前,或許只是一只巴望着吃草的兔子。

這回憶就完結在這裏。

付小姐同宋管事入了第二層密室時,倒都沒太多驚訝。一張鋪滿金銀珠玉的溫床,一地散落的賬冊卷軸,仿佛都在意料之中。

賬冊上錄的,自然是燕回樓與文武官員的銀錢往來;卷軸上繪的,則是各色美人,還有各色春|宮,署了姓氏名誰,署了時間地點,算不得權|色交易的鐵證,或許只是留作紀念。

唯一不對的是,同樣的賬冊竟有三本。

障眼法考驗着兩雙火眼金睛,結果自然是敗下陣來,教他二人将一本沾了金粉的真賬冊收入囊中。

宋管事有些疑慮:“未免太過容易。”

付小姐就更疑慮。

珊瀾堂這個名字,本就教她不适,而第二層密室裏的格局布置,從漢白玉的穹頂到珊瑚雕的燈盞,也像極了那個人喜歡的窮奢極侈。

賬冊上的官員,大多是弘王親信,那個老者,應該就是他的親外祖,鎮國公李素。

那個人死了這樣久,但願只是自己多想。

宋逍見她臉色慘白,環着手臂似是極冷,不由就軟了口氣,将争得面紅耳赤的賬冊遞過,堪堪觸及她發頂的手僵在半空,又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好好好,不同你争了。”

溫柔耐心,帶着讨好,藏着寵溺,十足哄孩子的口氣。

有些傻氣的模樣映入眼簾,看得某人心頭發酸,眼圈兒紅紅地瞪過來,強裝着不識好歹。

邊猴急扯過賬冊納入袖管,邊傲嬌擡起下巴愛卿平身。

“早這樣不就行了。”

宋逍就想,也不知這輩子,能不能見着她哭的模樣。

你不哭,是因為找不到肩膀麽。

“七小姐……”

她聞聲看去。

他卻欲言又止。

她何其敏銳,卻只捕捉到憐憫,就又無謂地拍拍手,笑得雲淡風輕、傷痕淺淺。

“你我皆是棋子,還不許我傷懷片刻?”

他僵硬地勾一下嘴角,垂眸半晌,擡頭笑意溫潤,道:“也好。”

付小姐眸中閃過興味,卻很快沒了猜度心思。

登徒子的興趣浮在面上,只看得見一個色字。

第二層密室為人徹底清掃,比之付小姐裝模作樣的貪婪,宋管事置身金山銀山間的目不斜視,就顯得尤為清新脫俗。

這麽多,确實也帶不走。

兩人真正感興趣的,是也許存在的第三層密室。

床塌邊的那盞珊瑚壁燈,雕成菊花樣式,夜明珠嵌在當中,青白熒光刺穿朱色珊瑚,竟透出淡淡的紫色微芒。

紫菊。

女子鬼使神差地撫上那絲縷花瓣,素手不自覺收攏綻開的寸寸紫紅,瘋狂而克制地将攥在手心裏的東西連根拔出,就連身後男子的喝止,也未曾聽見。

那雕着百花圖的石牆,伴着機關運作的轟響,就這麽分開在她眼前。

第三層密室。

作者有話要說:  孝昭仁皇後利用小兒子保護大兒子,卻也有着磨練小兒子的心。

可是一碗水不可能端平。

這就是慕容雲的悲哀,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另外,皇後姓段,段刺史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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