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食髓知味
第三層密室,是一個九曲回字陣。
九九八十一個檀木方格,嵌着珊瑚雕成的十二客。
付小姐不覺後退幾步,泛上惡心。
天底下大概只有段皇後,如此鐘愛珊瑚雕花,也會在最中間那一格,放上一支奪目的白玉海棠。十二客衆星捧月,海棠花遺世獨立,正合了她瑚棠的閨名。
棠出于珊瑚,而不染豔色。
她集清高妩媚于一身,臣服于她的無非是兩種人——要麽為她的卓爾不群傾倒,要麽被她的撩撥手段勾魂。
可惜這世間,唯有這兩種人。
兜兜轉轉,還是遇到了她所布的殘局。
宋逍不聲不響移到她身後,冷不防在她耳邊送上調侃:“怎麽,不敢?”
她語塞。
只得挺直了腰板,斜斜一瞪,男子笑意幽深,請她先行。
如此,較量也就開始。
女子在第一排第三格的牡丹格上落定,而男子選了第二排第三格的荼靡格正對着她,發絲勾成嘲諷弧度,只因先她一步。
宋逍拍拍袖口,懶散得仿佛陷在袍子中,雙手疊于腹前,擡眸滿是不屑,勝似個說教的小老頭,偏偏又有些痞性。
付小姐無心理會他的挑釁,那個人兵行詭道,還是謹慎些好。
“先西北後東南方向破陣,如遇死路後退一格左轉。”
這是九曲回字陣的常規解法。他見她渾渾噩噩,魂靈不在身上,終是出言提醒,而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并不領情。
男子輕巧躍至第三排第二格的薔薇格上,卻遭利箭左右夾擊,逼得他拔劍隔避。
野客薔薇,可是帶刺的。
“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薔薇,可促姻緣。”
皇後娘娘邊插着玉瓶裏的薔薇,邊催着小兒子落筆,誓要集成一本流芳百世的佳作,寫盡世間名花的詩情畫意。
姻緣二字,成雙耳。
男子在密集的羽箭中散開笑意,舌尖發苦,心道死期将至。
他的預感,向來很準确。
不過不是被箭射|死,而是被人撞死。
矮了身子的女子,貓腰靈巧避過箭羽,躍至他那一格時,很是震了一震。連人帶腦袋狠狠撞在他腿|間,将他撞得直直朝後仰,險些跌出格外。
一把摟過小蠻腰的女子笑意邪|肆,很帶着幾分英雄救美的強勢。
美人受了驚吓,折彎了腰肢,猶如雨後海棠,在一片昏暗裏,凝結着欲|拒還|迎的美感。
驚恐的雙目,張開的檀口,扭曲的玉面,還有空中如綢帶般飄逸的青絲。
美人韌性極好,早已摸到勁腰的女子,壞心眼地摩挲着滑過,只等他彎成最大弧度,自己再力挽狂瀾地一撈。
這畫面,想想就很過瘾。
宋逍正欲站直,又被她欲作親|香的架勢逼退。
那小臉兒紅得,也算報了先前吃豆腐之仇。
豆腐這種東西,也是能吃回來的麽!
不是會倒貼更多麽!
宋逍克服了頭一陣的嬌羞,不甘示弱地撫上她的柳腰,直起身來貼上那嬌軀,女子不覺危險,興味愈濃,仍在挑釁。
男子目光迷醉,似夢非醒,一手懷抱女子,一手擡她下巴,那滑|膩觸感引他低低喟嘆。唇瓣似沒了意識,失了魂魄,只知一味靠近,呼吸噴灑在她頰上,漸漸粗重起來。長睫蹭着瓊鼻,帶着讨好,握着她腰的手不覺收緊,教那玲珑有|致的身軀貼得更近。
女子烏黑如緞的長發散落在他身上,瞪圓的妙目春|水盈盈,仿佛一種邀請。
瓊鼻交錯厮|磨,眼睫暧|昧相接,清冽的男子氣息熏人欲醉,他眉間的無邊風|月穿雲破霧,終是教女子亂了方寸。
火|熱的身子,緊密的糾纏,卻又小心翼翼,一如他謹慎的性子,将期待藏在恐懼裏,帶着小小的隐|秘的歡喜。
她難得的有些驚惶,他這樣的投入,這樣的癡迷,這樣的,渴望……
他心醉神迷,她卻還這樣清醒,只覺微微的暈眩。置于他腰間的雙手,還固執地不肯放下,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又仿佛為了考驗他的定力。
他也是尋常人,他想把她揉進血肉裏。
他嘗過那柔|豔的令人窒息的唇,便在心裏埋下了妄念,那妄念誘惑他抛開盤算心計,如同一個魔咒,響着“以後再說”。
他克制了這樣久,還是落在了她的陷阱裏,她殘忍舉箸,他淪為炙餐,怎及深嘆。
論殘忍,他們旗鼓相當,可他先愛上,且愈來愈深,就注定他要吃虧,要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上。
一晃六載,他們彼此插刀,又彼此利用;不同的是,他心上有傷,而她理所應當。他常問自己,她打了這許多的巴掌,自己何以總能被甜棗打發。
可這答案,又有什麽意義。
他看着她,從機靈頑皮的孩子,長成嬌媚成熟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如匪君子,要為她神魂颠倒。如同所有男子一般,他傾慕她的容顏,卻又鄙夷自己的膚淺。
他不敢承認,紮根在心底的,遠非那張皮相,許多點點滴滴的回憶,發出沉重的刺響。
他在窮途末路的年月裏,不知不覺被這個禍害賴上,這是一種慰藉的情感,偏偏只有他視若珍寶。他深知自己的結局,又珍視到了極處,既不敢妄動,也不敢妄言。
可她不識好歹,再三想拉他下地獄,于是定力瓦解、潰不成軍。他放下所有框架,忘記所有刑罰,在這一刻裏,只想要|她。
男子垂着眼簾,洩漏灼灼的光,截然不同于平日的溫文,魅|惑的、癡|纏的,因着動作的遲緩,甚至帶了點難以言說的妖|嬈。
這很危險。
她毛骨悚然。
女子擡起的正欲隔斷的腕子,被男子捉住,暧|昧地托着去厮|磨他的面頰,享受着的俊眉微挑,唇角含着戲弄,激得她狠狠扯了那玉面一把。
男子睜眼怒瞪,情|欲早已褪下。
付小姐眸色深深,為了結這尴尬,仍是戲谑口吻:“有意思嗎?”
他吐出的氣息潤澤她的面頰,暧|昧得像一張密織的網,可言辭卻是犀利而又傷人的。
他口中貝齒打架,擠碎到腮幫都變形,勝似捶胸頓足,仿佛痛恨不已。
“這種感覺,很讨厭。”
可比起讨厭你,我更讨厭我自己。
飄逸的發絲頹頹附上面頰,猶如最後一層的盔甲,他放開桎梏在她腰間的手,抿緊了唇,仿佛受到了天大的玷|辱,最終抿成一種怪|誕的神情,帶着蒼白的笑,桀|桀的從喉嚨深處掏出來,然而冷硬無情。
她覺出了自己的殘忍。
哪裏殘忍呢?又說不上來。
他斂下黝黑的眸,繼而長久的呆滞,她就想,應是在自我壓|抑。
調|戲他是她不對,可這反應未免太大。
何況意|亂|情|迷,本為天性,有什麽可壓|抑的?難道她竟如此惡心?
付小姐這麽想着,竟也就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
宋管事對她的節|操掉盡不敢茍同,清清冷冷的深目湧着一方暗泉,怒火肖似欲|火,隐隐又要灼燒一切。
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自以為大度地擺擺手:“得得得,下回不招惹你還不行嘛。”
渾然忘了,她方才身處一個危險境地,根本沒讨着便宜,如今不尴不尬、神氣活現,還是仰仗對方的克制憐惜。
“旁人也不許招惹!”
那氣得跳腳的模樣,活似□□妻子的丈夫,付小姐摸摸心肝兒,半驚半疑地斜望過來。
宋逍只得緩了顏色:“你是女子,須得自重!”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恨鐵不成鋼,又成了良苦用心的兄長。
他見不得她作|賤自己。
某人見他拂袖拂得好似撇開什麽髒東西,就更生出理所應當的氣:“自重的人都打光棍兒去了!”
宋逍氣結,不再理她。
付小姐的疑心消了些,便想起她救他一命的大功勞,喋喋不休地發牢騷,要求盡快得到回報。
“這方陣,你很熟?”
宋逍恢複了往日的精明,覺出她獨到的解法,絲毫沒被她插科打诨糊弄。唇角弧度陰冷,全然略去勞什子的救命之恩,顯出早已看透一切的神氣。
他向來習慣用輕慢掩飾情感。
壁燈幽光如縷,照出她清晰的輪廓,輕佻的面紗仍然挂着,模糊了黑黢黢的心房。
他對着萬年不變的僞裝,悄悄一嘆。不知為何,他就是明白,她面上輕浮,骨子裏對待感情,卻是極為認真的。
她年紀輕輕,卻像是紅塵裏翻滾透了的人,活得既恣意又清明。她敢于直面人性,毫不諱言縱情,她陰險狡詐,而又坦坦蕩蕩。
她極少垂眸,篤定無人看透。
她無所不用其極,或許會真正用上美人計,今日這樣好的良機,她卻放棄。
這算不算一種顧念,顧念舊情,不願相欺。
他是該慶幸,還是該遺憾。
一張花容月貌,卻非近水樓臺。
宋管事就這麽不陰不陽地盯着,勢必要她給出一個答案,付小姐有些心虛地別開視線,暗搓搓地權衡利弊。
她如今已然确定,這是孝昭仁皇後的殘局,奈何那個人心思詭異,非要套上成雙的論調,此陣怕是一人解不了。
是趁早退去以免宋逍知道什麽,還是繼續合作再設法滅|口。
答案顯而易見。
某人端出十二分的誠摯來,宋逍輕輕一哂,薄唇抿成一線,只看她唱那出。
“薔薇帶刺,是殺招,此花寄語相思,破陣者成雙可免。”
倒也有幾分歪理。
付小姐翻了個白眼,頭一回她說真話這般沒底氣,都怪這陣法太奇葩。
“如此說來,必得二人破陣?”
某人就生無可戀地點頭,吃癟的乖巧模樣,着實取悅了他不少。
宋逍笑着抹去手上的薄汗,隽姿意氣風發,亟待指點江山。
在經歷了幾回箭雨之後,付小姐總算摸清了那個人的惡趣味——英雄救美。
還有近乎白癡的解法。
這一格格走來,不像是破陣,倒像是插花,還摻着歪理。
野客薔薇思慕仙境,一心高攀仙客金桂;仙客金桂不喜薔薇輕浮,只愛雅客荼蘼;雅客荼蘼嫌棄仙客金桂的清高,偏愛佳客瑞香的嬌小……
孝昭仁皇後于花藝一道,有着出人意表的見解。她看重名花的內涵格調是否相匹,而非視覺效果上的美妙和諧。
慕容雲對着那些花花綠綠的所謂作品,歌功頌德了好幾年,實在不能更讨厭。
孝昭仁皇後的歪理十八條,自然爛熟于心。
漸漸靠近那支白玉海棠。
白玉海棠的東南西北皆是牡丹格,而四角皆是芍藥格,付小姐停在西南角的芍藥格上,躊躇不前。
貴客牡丹,近客芍藥,是那個人從未湊到一塊兒的一對。
女子面露難色,男子心知她算無遺策的謹慎,便靜靜候着,也不相擾。
這一路暗箭走得煎熬,又無比新鮮,從未有過的體驗,頭一回奔着同一個去處,即便千難萬險,也想就這麽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慕容雲陪伴皇後逛園子時,何嘗不是這樣想。
“母後歡喜芍藥還是牡丹?”
“兩者雖說相似,也未必得一較高下。”
“為何?”
“世人惺惺相惜,不正是因為彼此相像,花兒也當如此。”
求同存異,方得知己。
付小姐俯身,順着邊緣縫隙,去揭那一塊兒芍藥雕花,果見半邊兒殼翹起來,待剝去時,藏着的一半鎏金牡丹,徹底露了出來。
一半牡丹,一半芍藥。
你心我心,合二為一。
霎時七十九個方格盡皆沉下,唯餘二人所站之處,及一步之遙的白玉海棠。
一只手趁她一瞬恍惚,飛快伸出,穩穩摘取那支海棠在手裏。只聽轟的一聲,八十一個方格全數沉下,深淵來得太快,吞|噬着貪心之人,來不及發出驚喊。
男子一手握了那支海棠,一手摟緊女子在懷中。
他在心裏嗟嘆,多久未曾見岸。
她卻莫名釋然,總算是要死了。
心跳同步。
作者有話要說: 孝昭仁皇後留給小兒子的最後一絲溫存,就在冥冥之中引領他去揭開。
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宋管事是個連名字都不是自己的人,他不敢耽誤她。
付小姐覺察些許,也不想耽誤他。
也算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顧念。
她自覺無心。